第七章:雨夜的对峙
额角的伤口被纱布掩盖,像某种隐秘的勋章,也像一道无声的控诉。
接下来的两天,程野变得异常沉默。他依旧精准地完成每一个镜头,甚至比之前更加投入,但那种投入里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仿佛将整个灵魂都抵押给了角色。他与沈逐白除了必要的拍摄交流,再无他言。片场的气压低得让人喘不过气。
这天收工时,已是深夜。天空不知何时积满了厚重的乌云,闷雷滚过,豆大的雨点毫无预兆地砸落下来,瞬间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雨幕。工作人员们纷纷收拾器材,匆忙寻找避雨处或准备离开。
程野谢绝了林深开车送他的提议,只说自己想静一静。他裹了件黑色的冲锋衣,拉链拉到顶,遮住了小半张脸,独自一人走进瓢泼大雨中,很快消失在厂房外昏暗的夜色里。
沈逐白是最后一个离开片场的。他检查完所有设备,确认无误后,才撑着一把黑色的长柄伞,走向停在厂区边缘的自己的车。雨声哗然,敲打着伞面,也冲刷着这个废弃工业区的每一个角落,将白日的喧嚣与博弈都沉淀为一片混沌的泥泘。
就在他快要走到车旁时,脚步蓦地顿住。
车前,一个人影靠坐在湿漉漉的引擎盖上,蜷缩着,低垂着头。雨水早已将他全身浇透,黑色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前和脸颊,水珠顺着清晰的下颌线不断滴落。是程野。他像是迷失在雨夜里的兽,找不到归途,只能在这里暂避,又或者,是在等待什么。
沈逐白握着伞柄的手指收紧了些。他缓步走过去,伞面的阴影将程野笼罩了一部分。
“在这里做什么?”沈逐白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模糊,但依旧冷静。
程野缓缓抬起头。雨水冲刷着他苍白的脸,那道额角的纱布边缘有些濡湿,颜色深了一块。他的眼睛因为雨水的浸润,显得格外黑,也格外空洞,里面没有了平日里的桀骜或表演,只剩下一种精疲力尽的麻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濒临崩溃的脆弱。
“沈导,”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几乎被雨声盖过,“今天的戏,你满意了吗?”
沈逐白沉默地看着他,没有回答。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在他们之间形成一道流动的屏障。
“看着我这样,”程野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比哭还难看,“一遍遍被你否定,直到见了血,才换来一声‘过’。你是不是很有成就感?嗯?”
“我在工作。”沈逐白的声音平稳无波,“我的职责是保证电影的质量。”
“工作?”程野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雨夜里显得格外凄凉,“对,工作。为了你的艺术,为了你所谓的真实,把我当成一块可以随意切割打磨的材料,很合理,不是吗?”
他摇摇晃晃地从引擎盖上滑下来,站直身体,逼近沈逐白。湿透的衣服紧紧贴在他身上,勾勒出消瘦却蕴含着力量的线条。雨水顺着他额前的发丝流进眼睛,他眨了眨,目光死死锁住沈逐白。
“可是沈逐白,”他连名带姓地叫他,语气里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颤抖,“你有没有想过,我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我也会痛,也会……害怕。”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极轻,几乎被雨声吞没,却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了沈逐白看似坚不可摧的心防。
沈逐白握着伞的手,指节微微泛白。他看着程野近在咫尺的脸,看着雨水从他长长的睫毛上滴落,像泪水,却又不是。他看着那道刺眼的纱布,看着对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裸的痛苦。
“你害怕什么?”沈逐白听到自己这样问,声音依旧没有什么起伏。
程野像是被这个问题问住了,又像是被触动了某个开关。他眼神剧烈地闪烁起来,呼吸变得急促,胸膛起伏不定。那些被药物强行压制、在片场被沈逐白一次次逼出的阴暗情绪,似乎在这冰冷的雨夜里找到了决堤的出口。
“我怕什么?”他重复着,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绝望,“我怕镜头!怕人群!怕站在光底下!怕得要死!可我还是得站在那里,笑着,唱着,演着!因为我除了这个,一无所有!”
他猛地伸手,抓住了沈逐白撑着伞的手臂。那只手冰冷,湿漉,带着剧烈的颤抖,力量却大得惊人,仿佛抓住的是唯一的浮木。
“你不是想要真实吗?这就是!”程野的眼睛红了,不是演戏,是真实的血丝蔓延,“看着我!看清楚!这就是你要的,剥开所有伪装后,里面这个破烂不堪、连站在舞台上都需要靠药物维持的程野!你满意了吗?!”
他的声音在雨夜里嘶吼,带着哭腔,却又倔强地没有一滴眼泪落下。只有雨水疯狂地冲刷着他的脸,混淆着可能存在的温热液体。
沈逐白的手臂被他攥得生疼,伞在风雨中晃动。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程野身上传来的冰冷温度,以及那具身体里无法抑制的战栗。这一次,不再是表演,是真实的崩溃。
他看着程野那双被痛苦和恐惧填满的眼睛,看着这个平日里光芒万丈、此刻却脆弱得如同琉璃般一触即碎的男人。一种从未有过的、复杂的情绪在他心底翻涌——不是成就感,不是怜悯,而是一种……类似于共犯的沉重。
是他,一次次将他逼到这个地方。
“我没有……”沈逐白开口,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我没有想要把你变成这样。”
“那你想要什么?!”程野几乎是贴着他的脸在质问,呼吸灼热而混乱,“沈逐白,你告诉我,你他妈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一个完美的角色?还是看着我彻底完蛋,你才甘心?!”
沈逐白沉默了。雨水顺着他的伞沿,滴落在两人之间狭窄的空间里。他看着程野,看着这个在雨夜里撕开所有伪装、露出血淋淋内核的灵魂。他发现自己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他想要一个完美的任隐,是的。
但他似乎,也在无意中,被这个扮演任隐的男人本身所吸引,所困扰,甚至……所刺痛。
他抬起另一只空着的手,没有推开程野,而是缓慢地、有些僵硬地,落在了程野紧紧抓着他手臂的那只手上。他的手心是温热的,与程野冰凉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
这个触碰让程野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像是被烫到一般,但他没有松开手。
“程野,”沈逐白叫了他的名字,声音在雨声中低沉而清晰,“冷静点。”
没有安慰,没有道歉,只是一句近乎命令的“冷静点”。
然而,就是这简单的三个字,和手上传来的那点微不足道的暖意,却像是一道小小的闸门,稍微缓解了程野体内奔涌的绝望洪流。他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仿佛在这一刻,微微松弛了一线。
他依旧抓着沈逐白的手臂,但力道松了些。他低下头,额头几乎要抵在沈逐白的肩膀上,身体还在细微地发抖,呼吸沉重。
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
一把黑色的伞,在空旷的停车场上,勉强撑起了一小片无雨的天空。伞下,是两个浑身湿透、在深渊边缘相互撕扯又短暂依靠的男人。
不知过了多久,程野才极其缓慢地松开了手,向后退了一步,重新暴露在冰冷的雨水中。他抹了一把脸,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抱歉,”他声音低哑,恢复了少许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更深的疲惫,“失态了。”
说完,他不再看沈逐白,转身,踉跄着,再次投入无边的雨幕之中,背影很快被黑暗吞噬。
沈逐白站在原地,没有动。伞面上的雨水汇聚成流,不断淌下。手臂上似乎还残留着程野冰冷的触感和剧烈的颤抖。空气中,仿佛还回荡着他那绝望的质问。
——“你他妈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沈逐白抬起头,望向程野消失的方向,目光穿透沉重的雨幕,复杂难辨。
他也开始,有些不清楚了。
或许自己,做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