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入戏的代价
接下来的几天拍摄，像一场无声的拉锯战。
沈逐白的要求愈发严苛，近乎吹毛求疵。一个眼神的偏差，一句台词重音的错误，甚至呼吸节奏的不对，都会被他冷声叫停。他不再给程野任何敷衍的空间，像最严苛的工匠，用锤凿一点点敲掉演员身上不属于角色的部分。
程野沉默地承受着。他不再公开反驳，只是每次被叫停后，会走到场边安静地站一会儿，或者低头反复看剧本。他吃药的频率似乎增加了，林深脸上的忧色也日益加深。
这天下午，要拍的是任隐在雨夜中被追债人殴打的戏。人工降雨系统已经准备好，冰冷的水在巨大的风扇作用下，斜斜地泼洒进布景的巷道。
程野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破旧衬衫，化妆师在他脸上、手臂上做出逼真的青紫和擦伤效果。开拍前，他站在雨中，任由冷水浸透全身，身体微微发抖，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别的什么。
“Action！”
饰演追债人的几个壮硕群演冲了上来，按照设计好的动作对程野拳打脚踢。虽然是假打，但肢体碰撞是实打实的。程野蜷缩在肮脏的积水里，护住头脸，身体因为每一次击打而剧烈地痉挛。
雨水冲刷着他的脸，模糊了妆容，也模糊了视线。
“停！”沈逐白的声音再次响起，“程野，你的反应不对！这不是在舞台上跳舞！我要看到真实的疼痛感！你的肌肉，你的神经，都要有反应！重来！”
程野从水里爬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嘴唇已经冻得有些发紫。他没说话，只是对那几个有些不知所措的群演点了点头。
第二次。
第三次。
每一次，沈逐白都能挑出毛病。不是蜷缩的姿势不够真实，就是闷哼的声音不够痛苦。冰冷的雨水不断浇下，程野的体温在迅速流失，他的牙齿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动作也变得有些迟缓。
林深忍不住上前，对沈逐白低声道：“沈导，是不是差不多了？程野他……”
“我是导演。”沈逐白打断他，目光依旧盯着监视器，侧脸线条冷硬，“我知道要什么。”
林深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无奈地退到一边。
第四次开始。
群演们的动作因为重复而显得有些疲惫，下手的分寸也难免有些失控。一记原本该落在肩胛的拳头，偏了几分，重重擦过程野的颧骨。
程野闷哼一声，眼前黑了一瞬，身体晃了晃，几乎栽倒。一股温热的液体混着冰冷的雨水，从他额角滑落，是血。化妆做出的伤口，变成了真实的创伤。
现场响起一片低低的惊呼。
“医生！快叫医生！”林深第一个冲了过去。
群演吓傻了，连声道歉。
一片混乱中，沈逐白却依旧坐在监视器后，紧紧盯着屏幕。屏幕上，程野在遭受意外击打那一刻的眼神，不是错愕，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近乎麻木的、认命般的空洞，随即是生理性泪水混合着雨水和血水，不受控制地涌出，而他死死咬住下唇，将那一声痛呼硬生生咽了回去。
那种真实到残酷的反应，正是沈逐白想要的。
“这条……”沈逐白对着对讲机开口，声音异常平稳，“过了。”
他的声音透过雨水声传来，带着一种不近人情的冷静。
正要冲上前去的林深猛地停下脚步，难以置信地回头看向沈逐白。
程野也听到了。他推开正要给他检查伤口的医生，用手背擦了一下额角的血和脸上的水，摇摇晃晃地站直身体。他隔着密集的雨幕，望向监视器后的那个身影。
雨水顺着他漆黑的发梢不断滴落，流过他苍白的脸，流过那道新鲜的、渗着血丝的伤口。他的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桀骜或挑衅，只剩下一种被逼到极限后的、冰冷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嘲弄。
仿佛在说：看，这就是你要的真实。
沈逐白与他对视着，雨水敲打着棚顶，发出嘈杂的声响，但那道穿透雨幕的目光，却仿佛带着千钧重量。
几秒后，程野率先移开视线，一言不发，在林深和工作人员的簇拥下，走向临时搭建的休息室。
沈逐白依旧坐在原地，监视屏幕上还定格着程野最后那个带着伤、眼神冰冷的特写。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尖冰凉。
副导演走过来，语气带着担忧：“逐白，是不是有点太狠了点？万一出了什么事，咱们……”
沈逐白关闭了监视器屏幕，站起身，声音听不出情绪：“拍戏就是这样。”
他转身离开，背影依旧挺拔清冷，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工作中必要的过程。
然而，当他独自走向导演休息室时，程野那双浸在雨水和血水里的、冰冷而平静的眼睛，却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他得到了最完美的镜头，却也仿佛，在那片冰冷的雨水中，亲手将什么东西推向了更深的深渊。
休息室里，医生正在给程野处理额角的伤口。酒精棉球擦过破皮的地方，带来尖锐的刺痛，程野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林深在一旁，语气带着压抑的怒火：“他简直是疯了！为了一个镜头，根本不管演员的死活！我去跟制片方说……”
“不用。”程野淡淡地打断他，声音因为寒冷和疲惫而有些沙哑。
他抬起手，轻轻碰了碰贴好纱布的额角，看着镜中那个狼狈又陌生的自己，扯出一个极淡的、近乎虚无的笑。
“他不是要真实吗？”程野低声说，像是自言自语，“我给得起。”
只是这代价，似乎比预想的，还要沉重一些。
而这场戏，早已超越了剧本的范畴，变成了两个灵魂在深渊边缘，危险而致命的相互试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