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纺织厂被改造成了《深渊》的主要拍摄场地。巨大的空间里,灯光器材架设如丛林,电线在地面蜿蜒如蛇,工作人员穿梭其间,低声交谈,空气里弥漫着金属、灰尘和一种紧张的期待感。
沈逐白坐在监视器后,深绿色的导演椅像是他的王座。他微微前倾,目光专注地盯着屏幕里的画面调试,对讲机贴在耳边,不时发出简洁的指令。今天的戏,是任隐在废弃工厂里寻找关键证据,却意外遭遇昔日同伴背叛的戏份。情绪跨度大,需要极强的肢体表现力和眼神戏。
程野已经站在了布景中央。他换上了任隐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工装,脸上做了特殊的疲惫妆造,头发凌乱,眼神里属于明星程野的光芒被刻意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底层小人物特有的、混杂着警惕与麻木的神情。
沈逐白透过监视器看着他。不得不承认,程野进入角色的速度很快,而且此刻,他身上几乎看不到开机仪式上那个张扬顶流的影子。
“演员就位。”
“摄影OK。”
“灯光OK。”
“录音OK。”
场记板清脆地敲响。
“《深渊》第一场第一镜,Action!”
程野所扮演的那个“任隐,,开始在布满铁屑和碎布的废弃车间里小心翼翼地翻找。他的动作带着一种长期营养不良的虚浮,眼神却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每一个角落,紧张,急切,又充满恐惧。
沈逐白紧紧盯着屏幕。程野的肢体语言细节处理得很到位,呼吸的节奏,手指翻动杂物时细微的颤抖,都精准地传达出人物内心的状态。
突然,任隐的动作停住了。他在一个废弃的机床底部,摸到了一个硬物。他的瞳孔骤然收缩,那是极度震惊和难以置信的表现。他缓慢地、几乎带着虔诚地将那东西掏出来——一个沾满油污的金属牌,上面刻着背叛他的那个同伴的名字。
也就在这时,按照剧本,他应该猛地将金属牌攥紧在手心,因为愤怒和痛苦而浑身颤抖,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
程野也确实这么演了。他攥紧了道具,肩膀耸动,喉咙里发出沉闷的呜咽。
“停!”沈逐白的声音透过对讲机,冰冷地切断了表演。
现场瞬间安静,所有人都看向导演。
沈逐白从监视器后抬起头,目光直射向场地中央的程野:“不对。”
程野维持着那个姿势,缓缓抬起头,脸上的痛苦表情还未褪去,眼神里已经带上了被打断的不悦:“哪里不对?”
“你的愤怒是表演出来的,不是真的。”沈逐白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手里拿着剧本,“任隐此刻的情绪核心不是愤怒,是背叛感。那种被最信任的人从背后捅刀子的,冰冷的,让人想吐的感觉。你的表演太热了,太外放了,我要的是内收的,是那种连愤怒都提不起力气的、彻骨的寒意。”
程野扯了扯嘴角,带着嘲讽:“沈导,情绪这种东西,每个人表达方式不同。我觉得我这样更能感染观众。”
“感染观众?”沈逐白眼神锐利,“还是更方便你套用你那些熟练的、安全的表演模式?”
这话像一根针,精准地扎进了程野最敏感的地方。他的脸色沉了下来。
“再来一遍。”沈逐白不容置疑地命令,“记住,是背叛感,不是愤怒。我要看到你眼神里的东西冷下去,而不是烧起来。”
场记再次打板。
程野深吸一口气,重新开始。这一次,他试图按照沈逐白的要求,将情绪内收。他拿到金属牌后,没有剧烈的颤抖和低吼,只是身体僵住了,眼神里的光一点点熄灭,变得空洞。
“停!”沈逐白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冷,“程野,你是在演发呆吗?我要的是内在的崩溃,不是外在的放空!你的层次呢?从震惊到确认,到不愿相信,再到冰冷的绝望,这个过程呢?被你吃了吗?”
程野的耐心显然在急速消耗。他站直身体,直视沈逐白:“沈导,你到底想要什么?不如你来示范一下?”
这话里的火药味已经很浓。现场的工作人员连大气都不敢出。
沈逐白看着他,忽然迈步上前,一直走到离程野只有半步远的地方。此刻仰头看他的眼神,带着居高临下的压迫感。
“我要的是真实。”沈逐白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砸在寂静的空气里,“把你藏在那些油滑演技下面的东西,挖出来。”
他的目光如同解剖刀,死死盯着程野的眼睛,仿佛要剥开他所有的伪装:“你不是最会演吗?演了那么多完美的角色,现在连一点真实的痛苦都拿不出来了?”
程野的呼吸猛地一窒。沈逐白的话像是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捅进了他内心最隐秘的锁孔。那些被药物压制、被完美面具覆盖的、阴暗黏稠的负面情绪,似乎在这一刻被强行撬开了一道缝隙。
他的眼神剧烈地闪烁了一下,某种真实的、狼狈的东西几乎要破土而出。他猛地别开脸,避开了沈逐白那过于锐利的注视,胸口起伏明显。
“……再来。”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第三次。
场记板落下。
程野再次拿起那块金属牌。这一次,他没有立刻做出任何反应。他只是低着头,看着手里那块肮脏的金属,看了很久。摄影机推近,给他的面部特写。
镜头里,他的嘴唇开始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不是表演出来的,而是生理性的。他的眼眶慢慢红了,但里面没有眼泪,只有一种近乎狰狞的血色。他像是想笑,嘴角刚扯开一个难看的弧度,却又迅速抿紧,变成一种极度压抑的扭曲。他的手指死死抠着金属牌的边缘,指甲泛白,仿佛要将那金属捏碎。
他没有嘶吼,没有大的肢体动作,但整个空间仿佛都被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无声的、巨大的痛苦和绝望所笼罩。那是一种被全世界抛弃后,连愤怒都显得多余的、死寂般的崩溃。
监视器后,沈逐白屏住了呼吸。他看着屏幕里程野那双眼睛,那里面不再是技巧,不再是程野,而是任隐,是一个灵魂被彻底击碎的人。
“过。”
沈逐白的声音透过对讲机传来,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沙哑。
这一声“过”像是抽走了程野所有的力气。他几乎是踉跄了一下,才站稳身体。他松开手,那块道具金属牌“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没有去看任何人,径直转身,朝着休息区的方向走去,背影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僵硬。
沈逐白依旧坐在监视器后,看着程野离开的背影,又低头回放了一遍刚才那条镜头。特写画面里,程野那双充满血丝、盛满真实痛苦的眼睛,清晰地定格在屏幕上。
他关掉了回放,靠在椅背上,闭上眼。
他知道,他逼出了他要的东西。但也仿佛,亲手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角落里,程野的经纪人林深看着程野的状态,眉头紧锁,然后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监视器后的沈逐白。
而独自走到休息区角落的程野,背对着所有人,从口袋里颤抖地摸出那个白色药瓶,飞快地倒出两粒药,干咽了下去。喉结剧烈地滚动着,仿佛要将那翻涌而上的、不属于任隐的,而是属于他程野自己的痛苦,一并吞咽回去。
拍摄仍在继续,片场的空气里,却仿佛弥漫开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那是演技博弈背后,真实灵魂被擦伤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