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回到木桌旁重新落座,司徒好客用手慢条斯理地捋了捋他那撮花白的胡子,浑浊却精明的眼睛在他们二人之间转了一圈,从君皓轩那略带认命的表情和夜无眠依旧平静无波却不再反对的姿态中,已然猜到了结果。
他脸上堆起一个混合着期待与如释重负的笑容,问道:“看来二位已经考虑清楚了?那么我们何时启程?”
君皓轩深吸一口气,像是要驱散最后一丝犹豫,眼神变得坚定起来,朗声道:“就现在!”
——
不多时,三人便抵达了喧嚣的港口。咸涩而湿润的海风扑面而来,带着海洋特有的生机与辽阔。眼前是一片桅杆如林、帆影交织的壮观景象,各式各样的船只停泊在碧蓝的海湾中,每一艘都造型独特,极尽宏伟壮观之能事,仿佛将整个世界的奇思妙想与财富都倾注在了这些航行的艺术品上。
君皓轩饶有兴致地走上前去打量。这些船只果然与这个世界的建筑风格一脉相承,充满了天马行空的想象力。高昂的船首雕刻着代表其风格与信仰的标志:有翻涌着蓝色浪花的精致浮雕;有倚靠礁石、姿态曼妙的彩色美人鱼雕像;有镶嵌着粉色巨型珍珠的贝类装饰;有手持利剑、目光坚毅的勇士塑像;有全身覆盖盔甲、威严耸立的战士形象;甚至还有悬挂着黑色骷髅旗、透着森然邪气的海盗船……它们如同争奇斗艳的贵族,在阳光下炫耀着自身的华丽与不凡。
然而,在这片辉煌的船影边缘,一处不起眼的角落水面上,却孤零零地飘荡着一条与此地格格不入的小渔船。它看起来是如此破败不堪——船体木板颜色暗淡,布满裂纹与修补的痕迹,风帆打着补丁,边缘已经磨损起毛,桅杆也显得有些歪斜。它像是一个被繁华遗忘的弃儿,瑟缩在港口的阴影里,散发着年久失修的颓败气息。
“我们要航海?这么多船,我们坐哪一艘?”君皓轩的目光流连在那些光彩夺目的豪华船只上,眼中闪烁着兴奋与期待的光芒,自动将边缘那条寒酸的渔船过滤掉了。他心中甚至泛起一丝窃喜:难道这就是救世主的待遇?如此看来,这个身份似乎也不全是麻烦。
司徒好客脸上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几乎可以称之为狡黠的笑容,干瘦的手指毫不犹豫地指向了那个被君皓轩忽略的角落,声音洪亮地宣布:“呐!就是它了!”
君皓轩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眨了眨眼,确认自己没有看错后,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随即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心头,让他的脸色逐渐变得难看无比。
“难道……要我们坐这条……破船?”他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抗拒。
“什么破船!”司徒好客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立刻跳脚反驳,声音都提高了八度,“这艘船可是我千辛万苦、费尽心思才寻到的宝贝!别看它外表朴实,内里可是经过特殊处理的,结实耐用得很!”
他生怕这两位贵客尤其是那位刚确认的救世主被这船的外观吓跑,连忙不由分说地推着他们往船上走。踏上那吱呀作响的甲板后,司徒还特意用力在原地蹦跳了两下,试图证明这条船的坚固,木板在他脚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但他本人却一副安然无恙的模样。
“看吧!我就说没问题!结实着呢!”他拍着胸脯保证,随即动作麻利地将连接港口与船身的唯一一块狭窄木板抽回船上,彻底断了他们的回头路,语气急促地催促,“现在天色正好,风向也对,我们快出发吧!”
“等等!”君皓轩看着空荡荡的甲板,以及那看起来需要巨大力量才能摇动的老旧船桨(如果那还能称之为船桨的话),提出了一个现实的问题,“就我们三个人,谁来划桨啊?”
司徒好客回过头,用一种混合着怜悯和“你怎么这么没见识”的眼神看着他,理所当然地说道:“现在哪还有需要人力划桨的船?它自己就会走!你没坐过这种自带基础动力的船只吗?”
“……”君皓轩一时语塞,只能将信将疑地、小心翼翼地用脚尖往前试探性地踩了踩,脚下的船板立刻配合地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仿佛在诉说着自己的年迈。
船只,就在这一片吱嘎作响的“交响乐”中,开始以一种慢吞吞的、略显犹豫的姿态,缓缓驶离了喧嚣的港口。它摇摇晃晃地朝着远方的海平线前进,周围再无其他人烟,只有深蓝海水中偶尔跃起的鱼儿,以及天边追逐着船影的几只海鸟,与他们孤独同行。
君皓轩看着身后逐渐缩小的、繁华的港口,再低头看看脚下这艘仿佛随时可能散架的“宝贝”,一阵深深的无力感和“上了贼船”的悔意涌上心头。尤其这贼船还是他们自愿踏上的。他只能默默地在心中祈祷:“但愿……不会遇见暴风雨。”
……
然而,命运似乎总爱开玩笑。当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被墨色的夜幕吞噬,天空像是被打翻的墨瓶,浓稠的黑暗笼罩了一切,不见星辰,不见月光。广袤的海面上,只有他们这艘小渔船桅杆上悬挂着的一盏昏黄防雾灯,如同风中残烛般,散发着微弱而孤寂的光芒,顽强地对抗着无边的黑暗。
船只如同一片无力的落叶,在逐渐汹涌起来的波涛中剧烈地摇曳、颠簸。冰冷的海水时不时地从船板的缝隙中渗入,打湿他们的鞋袜和衣摆。剧烈的晃动让所有人都无法安眠,心烦意乱之下,三人只得聚集在相对宽敞的船头,任由带着咸腥气的冰冷海风吹拂,试图驱散心头的烦闷与不安。
他们出发得匆忙,司徒好客准备的干粮本就不多,而君皓轩那惊人的食量更是雪上加霜。此刻,食物已然告罄,饥饿感如同附骨之疽,悄然蔓延。只能寄希望于明天能在视野中出现陆地,否则便要真正开始挨饿了。
夜无眠独自坐在船尾一个相对稳定的角落,宽大的玄色衣袍在猎猎海风中翻飞,几乎与浓稠的夜色融为一体。他静静地望着那片未知的、暗流涌动的漆黑海面,熔金般的眼瞳深处映不出任何光亮,无人知晓他此刻在思索什么,是族人的面孔,是复活的渺茫希望,还是这片陌生海域潜藏的危险。
君皓轩无聊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揉了揉饿得有些发瘪的肚子。司徒好客恰好瞥见他这个动作,忍不住小声嘀咕,语气里充满了肉痛和不可思议:“看不出来啊,这小子看起来精瘦,居然这么能吃!我明明准备了两天的食物,他倒好,一顿就给我吃完了!不行不行,照这个吃法,谁能供得起啊!”他开始为自己的钱包和未来的粮食储备感到深深的忧虑。
三人各怀心事,沉默在黑暗中蔓延。就在这时,一滴冰凉的水珠毫无征兆地掉落在了君皓轩的脸颊上。他疑惑地抬起头,望向漆黑如墨的天空,什么也看不见。
然而,很快,一滴,两滴……紧接着,密集的雨点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瞬间就变成了倾盆大雨!
这艘小船本就简陋不堪,船篷更是形同虚设,雨水毫无阻碍地倾泻而下。三人无处可躲,只能狼狈地站在雨中,任由冰冷的雨水浸透衣衫,寒意刺骨。
“还好……只是大雨,不是暴风雨。不然我们可就真完蛋了。”君皓轩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声音带着颤抖,试图用言语进行自我安慰。
仿佛是为了嘲弄他的天真,他话音刚落,天上的雨势猛然加剧,如同天河倒泻!与此同时,漆黑的云层中骤然亮起一道扭曲的银白色闪电,如同恶魔的利爪撕开天幕,紧随其后的是一声震耳欲聋、几乎要劈开海面的惊雷炸响!
“轰隆!”
司徒好客刚听完君皓轩的嘀咕就听见这可怕的雷声,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又不敢大声斥责这位刚确认的救世主,只能在心里疯狂呐喊怒骂:“这个乌鸦嘴!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他以往航行虽不算一帆风顺,但也从未遭遇过如此猛烈的暴风雨,结果与救世主同行的第一晚就碰上了,这究竟是命运的眷顾还是捉弄?
真正的暴风雨,来了!
海面彻底失去了平静,化作一片沸腾的炼狱。滔天的巨浪如同墨色的山峦,一层叠着一层,以摧枯拉朽之势狠狠拍向脆弱的小船。狂风呼啸着,卷起冰冷的海水与雨水,抽打在脸上生疼。在一次尤其猛烈的巨浪冲击下,小船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猛地向一侧剧烈倾斜!
站在船头的君皓轩脚下猛地一滑,本就靠近边缘的他,甚至连一声惊呼都来不及发出,便被那股巨大的力量直接抛甩了出去,一头栽进了冰冷刺骨、如同巨兽般咆哮翻涌的海浪之中!
“君皓轩!”夜无眠反应极快,伸手欲抓,却只触及了一片被雨水打湿的虚空。
然而,灾难并未结束。下一个更为庞大的浪头紧随而至,如同一只无形的巨掌,狠狠地拍在了这艘早已到达极限的小船上!
“咔嚓!”
木料断裂的脆响被风雨声和雷鸣淹没。整艘小船在狂暴的自然之力面前,如同孩童的玩具般,被轻而易举地掀翻、解体!
夜无眠和司徒好客甚至来不及做出更多反应,便随着破碎的船体,一同被无情地吞噬进了那片深不见底、冰冷漆黑的狂暴海洋之中。
三人的身影,瞬间消失在翻涌的浪涛与无边的黑暗里,只有零星几块破碎的木板在浪尖沉浮,标志着他们曾经存在过的痕迹。暴风雨依旧在疯狂地肆虐,电闪雷鸣间,照亮的海面上,只剩下那片狼藉的、逐渐散开的船只残骸,随着汹涌的暗流,不知飘向何方。
……
不知在冰冷的海水中漂浮、挣扎了多久,当君皓轩的意识终于从一片混沌与黑暗中挣脱,率先感受到的,是胃部传来的一阵剧烈的、如同被用力绞紧般的疼痛与空虚感,难受得让他几乎想要呕吐。
“他会不会已经死了?”一道粗犷而带着些许沙哑的男声在不远处响起,语气里带着不确定。
“不会,还有气呢……你听,这肚子叫得跟打雷似的,响得很!”另一道声音响起,语气中充满了惊讶,仿佛发现了什么稀奇事。
谁在说话?还让不让人安生睡觉了?君皓轩迷迷糊糊地想着,但胃部的强烈抗议压倒了一切。不行,好饿,真的要饿死了!
他奋力挣扎着,猛地睁开了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眼前站着两位身材异常魁梧、皮肤被海风和阳光灼烤成古铜色的陌生壮汉,他们正低头好奇地打量着他。他还来不及观察四周陌生的环境,一股浓郁鲜香、勾人魂魄的食物香气,如同无形的手指,精准地撩拨着他饥饿到极致的神经。
他用鼻子使劲地、贪婪地深吸一口气,那香气仿佛化作了实质的能量,瞬间灌注全身!原本虚弱无力的身体里不知从何处涌出了一股力气,他如同饿极了的野狼盯上了唾手可得的猎物,眼中瞬间被对食物的渴望彻底占据,唰地一下从铺着干草的简易床榻上弹了起来,甚至顾不上礼节,一把推开挡在面前的两位壮汉,目光直勾勾地锁定了那个正端着一只热气腾腾陶碗走过来的身影。
“你醒了?我刚好煮了些海鲜汤,你要不要来一碗?”端着碗的是一位女子,声音温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