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空屋

那栋空置的公寓楼比我记忆中更加破败。墙皮大块剥落,露出里面灰暗的水泥,窗户大多破损,用木板胡乱钉着,像一只只盲了的眼睛。唯一的入口是一扇生锈的铁门,挂着一把看起来早已锈死的大锁。

社区里早起的人们在我身边经过,微笑着谈论“好天气”,对这座突兀的废楼和楼顶那显眼的红色风筝视若无睹。这种彻底的忽视,本身就是一种最明显的标记。

我绕到楼后,在一片杂草丛生的空地上,发现了一扇半埋在地下的、不起眼的铁栅门。它虚掩着,留出一道仅供一人通过的缝隙。门内的阶梯向下延伸,没入黑暗。

“跟着红风筝”,指引我来的却是向下的路。

没有犹豫,我侧身钻了进去,踩在潮湿、布满苔藓的台阶上。身后城市的声音瞬间被隔绝,只有我的呼吸和脚步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向下走了大约两层楼的高度,阶梯尽头是一段水平的走廊,墙壁上居然有微弱的应急灯散发着绿光。

走廊尽头是一扇厚重的金属门,没有门把手,只在旁边有一个卡槽。我下意识地摸向口袋,那张从书店里带出来的、印着扭曲花纹的卡片,冰凉地躺在那里。

心跳如鼓。我取出卡片,插入卡槽。

“滴”的一声轻响,绿灯亮起,金属门无声地向内滑开。

门后的景象让我屏住了呼吸。

这是一个巨大的、被掏空的地下空间,仿佛由旧时代的地铁枢纽或防空洞改造而成。挑高的穹顶上悬挂着几盏昏黄的灯,照亮了下方的景象。这里不像我想象中的秘密基地那样充满高科技感,反而更像一个……流浪者的栖身之所,或者说,一个难民营。

粗糙的水泥柱子上贴满了各种纸张:手绘的地图、写满复杂符号的笔记、一些模糊的黑白照片。角落里堆放着简易的床铺和睡袋,几个穿着普通、面容疲惫的人围坐在一个汽油桶改造的火盆旁,低声交谈着。空气里弥漫着旧书、灰尘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紧张气息。

最引我注目的是正对着入口的那面墙。它被涂成了深黑色,上面用各种颜色的颜料画满了错综复杂的线条,像一张疯狂生长的神经网,又像一张抽象的城市地图。一些节点上用图钉固定着照片或剪报,旁边标注着细小的文字。

所有人的目光,在我踏入的瞬间,都投向了我。没有敌意,只有审视,以及一种深藏的痛苦和警惕。

那个在地铁里的灰衣男人从人群中站了起来,他摘下了兜帽,露出一张三十多岁、带着深深倦意却眼神锐利的脸。

“你来了。”他的声音和地铁里一样低沉,“比我们预计的要快。”

“‘我们’?”我重复着这个词,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干涩。

“我们这些‘醒着’的人,”他走到那面黑色的墙前,手指轻轻划过那些复杂的线条,“或者用我们的说法,‘不适配者’、‘错误代码’。”

他转向我,眼神像手术刀一样精准:“李默,程序猿,三个月前开始出现‘认知偏差’,表现为注意到周围逻辑矛盾,无法再忽略‘背景噪音’,对吗?”

我震惊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

“我们观察你很久了。”旁边火盆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开口,她手里编织着一条看不出形状的毛线,眼神却异常清明,“从你第三次注意到你母亲的糖罐开始。觉醒不是偶然,孩子。它像一种病毒,在某些个体中潜伏,然后在某个‘触发器’下爆发。”

“触发器?”

“一个无法被‘系统’自洽解释的矛盾点。”灰衣男人——他自我介绍叫“钟磊”——解释道,“对你来说,可能是那个糖罐,对另一个人,可能是一句重复了太多次的谎言,或者一个永远不变的‘天气预报’。”

他指向那面黑墙:“我们称它为‘背景板’——覆盖在这个世界上的一层虚假信息。阳光,雨水,人们的情绪,记忆,甚至物理规律……大部分都被它覆盖、修正。而我们的‘不适配’,让我们能偶尔看穿它,看到背后……破碎的真实。”

我走近那面墙,仔细看着那些节点上的照片。其中一张,赫然是我家小区门口,拍摄日期是昨天,照片旁标注着:“区域稳定性:87%,‘维护者’活动频率:低”。

另一张照片,是那个在公园里画暴风雨的年轻人,他的手腕被用红圈标出,旁边写着:“潜在觉醒者?观察等级:提升。”

我感到一阵寒意。“你们在监视所有人?”

“是观察和记录。”钟磊纠正道,“为了生存,也为了理解。我们需要知道谁可能醒来,哪里是‘系统’监控的盲区,以及……‘维护者’的活动规律。”

“‘维护者’?”

“那些确保‘背景板’运行顺畅的人。”老妇人放下手里的毛线,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他们的眼睛里,有灰色的雪花。你见过,对吧?”

组长,收银员,王奶奶……那些空洞眼神背后的雪花屏在我脑海中闪过。我点了点头。

“他们是系统的爪牙,也是囚徒。”钟磊的声音带着一丝沉重,“他们并非自愿,只是……更深层次的迷失者。但他们会修正一切‘错误’,包括我们。”

这时,一个一直沉默地坐在角落、抱着膝盖的年轻女孩突然抬起头,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未散尽的惊恐:“他们……他们不是修正。他们是‘覆盖’。”她的声音颤抖着,“我见过……他们带走了我哥哥。第二天他回来了,笑着,说着天气真好,但他不记得我,不记得他自己……他眼睛里有雪花了。”

地下室里一片沉默。只有火盆里偶尔爆出的噼啪声。

我不是一个人。我终于找到了同类。但这并没有带来安慰,反而让我更深刻地意识到了处境的危险。我们是一群藏在地下的病毒,躲避着名为“系统”的免疫力的追杀。

“为什么是我?”我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为什么我们会‘觉醒’?”

钟磊和老者对视了一眼。

“我们不知道确切原因。”老者缓缓说道,“也许是‘系统’本身的漏洞,也许……是某种来自‘外面’的干预。我们只知道,觉醒正在加速。而找到彼此,是我们活下去,并且试图找到答案的唯一方式。”

他递给我一个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金属钥匙扣,上面挂着一个微小的、红色的塑料风筝。

“欢迎来到‘空屋’,”钟磊说,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个真实的、带着苦涩的微笑,“记住,在外面,你必须是他们中的一员。完美的模仿,是你最好的伪装。在这里……你可以暂时做你自己。”

我紧紧攥着那个小小的红色风筝,感受着它坚硬的边缘刺痛我的掌心。孤独感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使命感,以及一种更深沉的恐惧。

我知道了我的敌人是谁,知道了自己并非疯癫。但前方的迷雾,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浓重。我只是推开了第一扇门,而门后的世界,比我想象的更加庞大,也更加危险。

我看着黑色墙壁上那张属于我家小区的照片,意识到从我觉醒的那一刻起,我早已不再是观察者,而是变成了这场无声战争中的一名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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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中异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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