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标记

“空屋”里感受不到真正的昼夜更替。头顶的灯光总是昏黄不变,只能依靠墙上那个歪斜的时钟来推测地面的时间。我蜷在睡袋里,却毫无睡意。这几天接收的信息太多了——“背景板”、“维护者”、“系统”、“不适配者”……每一个词都在我脑海里打转,既让我恐惧,又让我莫名地兴奋。

钟磊说,系统并非无所不能。他指着信息墙上那片闪烁的区域告诉我:“它有盲区,有延迟,有需要不断‘打补丁’的漏洞。我们的存在本身,就是它无法完全覆盖的证明。”

他教我识别那些漏洞。比如某些区域会周期性出现“信号不良”,那时“背景板”会与现实出现细微偏差——天空可能闪过一丝真实的夜色,雨水可能突然失去重量。还有“维护者”的活动规律,他们大多聚集在市政厅、中央广播塔这些“节点”区域,而在像“空屋”这样的边缘地带,他们的控制力最弱。

织工——那个总是在编织的老妇人——用平静却严峻的语气告诉我:“但我们不能永远躲在这里。‘背景板’在进化,覆盖层在加厚。早期人们还能看到大片的‘真实碎片’,现在……只剩下些细微的裂缝了。”

第三天,钟磊给了我第一个任务。

“你需要开始贡献了,林薇。”他的声音很平静,“观察和记录是我们生存的基石。同时,这也是对你的训练。你需要学会如何安全地‘看’。”

任务听起来很简单:去地铁蓝线中区的一段废弃隧道,记录墙壁上特定涂鸦的变化。那里是觉醒者们常用的“信息交换点”之一。

“用这个。”他递给我一个普通的钥匙扣,顶端有个几乎看不见的透镜,“靠近墙壁,按压三秒。它会记录图像和……其他东西。”

“其他东西?”

“‘背景板’的波动数据。”他简短地解释,“涂鸦本身可能只是涂鸦,但数据会告诉我们那里是否被‘维护者’频繁扫描过。”

我接过钥匙扣,看着上面那个小小的红色塑料风筝。这是我第一次以“觉醒者”的身份重返那个虚假的世界。指尖不由自主地发凉。

重返地面的那一刻,虚假的阳光刺得我眼睛发疼。我深吸一口气,让脸上的肌肉松弛下来,挂上那种习以为常的空洞微笑。真可笑,我已经开始熟练掌握这种伪装了。

地铁站里依旧人潮涌动,到处都是对“好天气”的赞美。我混在人群中,像一条重新潜入水中的鱼,模仿着周围的游动姿态。但这一次,我能清晰地感觉到水下的暗流——那些曾经被我忽略的“噪音”。

那个总是在同一位置“读报”的男人,今天报纸的折叠痕迹和昨天一模一样;那个对着空白广告牌赞叹的女人,她眼里的雪花屏闪烁得比其他人更快;广播报站时,有一个音节出现了极其短暂的扭曲。

原来真相一直就在眼前,只是我以前选择了视而不见。

按照地图,我很快找到了那个废弃隧道的入口。生锈的栅栏门上挂着被破坏的锁,只用一根铁丝粗略地缠着。我左右张望,确认没有“维护者”那种特有的整齐步伐,迅速闪身钻了进去。

隧道里阴暗潮湿,只有应急灯投来幽绿的光。空气中有浓重的铁锈和尘埃味。墙壁上布满了层层叠叠的涂鸦,大部分都是毫无意义的色块和线条——很符合这个世界的“背景”设定。

我沿着墙壁慢慢走,寻找钟磊说的标记——一个白色喷漆画的抽象飞鸟。找到了。在飞鸟翅膀下方,有一块相对干净的区域。

我蹲下身,假装系鞋带,将钥匙扣对准那块区域,按压三秒。装置发出一次几乎无法感知的震动。

任务完成。比想象中顺利。

就在我准备起身时,隧道深处传来一声轻响——不是老鼠,更像是鞋底摩擦碎石的声音。

我全身瞬间绷紧,屏住呼吸,迅速躲到一根水泥柱后面。

脚步声很轻,带着迟疑,正在靠近。

我从柱子阴影中小心地望出去。借着幽绿的灯光,我看清了他的脸——是那个在公园里画暴风雨的年轻人。

他比那天更加憔悴,眼神慌乱地扫视着墙上的涂鸦,像是在急切地寻找什么。他的左手紧紧攥着右手手腕,那个曾经渗血的位置缠着脏兮兮的绷带。

他也在找信息?他觉醒了吗?还是正在挣扎?

钟磊的警告在耳边回响:“不要轻易接触潜在的觉醒者,除非确定他们足够稳定。不稳定的‘认知偏差’很容易引来‘维护者’。”

年轻人停在那幅飞鸟涂鸦前,颤抖着伸出手指抚摸墙壁。他张了张嘴,最终只发出一声压抑的、近乎呜咽的喘息。他脸上的痛苦和困惑真实得刺眼。

就在这时,隧道入口传来了另一种脚步声——规律、沉重、带着非人的精准。

年轻人的脸色瞬间惨白。他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猛地转身冲进隧道深处的黑暗,眨眼就消失了。

我紧紧贴着水泥柱,心脏狂跳。

那规律的脚步声在飞鸟涂鸦前停住。一个穿着深蓝色制服、像是地铁维修工的男人站在那里。但他站得笔直,眼神像探照灯一样扫视墙壁,瞳孔深处,灰色的雪花稳定地旋转着。

一个“维护者”。

他抬起手,腕上的装置射出一道白光,扫过墙壁。白光所过之处,几处几乎看不见的刻痕消失了。

完成“清理”后,他迈着同样精准的步伐,向年轻人消失的方向走去。

我在柱子后面等待了漫长的几分钟,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才敢走出来。隧道里恢复了死寂,只有灰尘在绿光中飘浮。

我迅速离开那里,返回的路上一直觉得后背发凉。

回到“空屋”,我把钥匙扣交给钟磊。他读取数据后点点头:“标记点安全,波动数据正常。你做得很好。”

我想告诉他那个年轻人和“维护者”的事,但他抬手阻止了我。

“你看到了挣扎,也看到了清理,对吗?”他平静地说,“记住,林薇,我们无法拯救每一个人。尤其是在他们自己抓住那根绳索之前。”

他指向信息墙。上面不知何时更新了那个年轻画家的状态——他的眼神更加空洞,嘴角挂着完美的微笑。状态栏显示:“已覆盖”。

我的心沉了下去。

那个在公园里试图用蓝色描绘暴风雨的年轻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完美的“居民”。

这是我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失败的代价,以及这场无声战争的残酷。我们不仅要在监视下生存,还要眼睁睁看着可能的同伴,在触碰到真实的前一刻,被拖回永恒的虚假之中。

我握紧手中那个小小的红色风筝。它不再只是一个信物,而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和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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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中异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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