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脸贴在冰凉的镜面上,呼出的气息在玻璃上晕开一片白雾。镜中人眼底的恐慌如此真实,连瞳孔细微的颤动都清晰可见。这与母亲那双永远蒙着雾的眼睛截然不同。
“我是真实的吗?”我轻声问。
镜中的嘴唇同步翕动,没有回答。
那一夜我无法入眠,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可父亲清晨出门时依然带上了雨伞,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今天阳光真好,阳光真好...”
我扒着窗帘,看着他在万里无云的天空下撑开了那把黑色雨伞。
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驱使着我跟上他的脚步。我需要答案,需要确认这世界是否真的只剩我一人清醒。
街道上的人群像被编程好的机器。穿羽绒服的女人与穿背心的男人擦肩而过,谁也没有多看对方一眼。书店橱窗里陈列的书籍全是空白页,却有人站在窗前频频点头。咖啡店里,人们举着空杯做出啜饮的动作,喉结规律地滚动。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了城市中央公园。湖边的长椅上,一个年轻人正对着空无一物的画板挥舞画笔,动作流畅而自信。我本想像往常一样匆匆走过,却在不经意瞥见他画板旁的调色盘时猛地停住了脚步。
那上面沾满了颜料。
我绕到他身后,心脏骤然收紧——空白的画布上,竟真的有一抹淡淡的蓝色,像偶然扫过的天空,又像无意识的笔触。我屏住呼吸,看着他的画笔在画布上方几厘米处游走,而那抹蓝色却在他转过身后,悄无声息地扩散、加深。
“这幅画很美。”我试探着说。
他转过头,露出标准的微笑:“谢谢,我在画一场暴风雨。”
可画布上,那片蓝色正缓缓晕开,柔和得像春天的湖面。
“我看到的是蓝色。”我鼓起勇气说。
他的笑容纹丝不变:“暴风雨总是蓝色的,不是吗?”
我正要离开,却注意到他的左手正无意识地摩挲着裤兜里某个东西的形状。那是一个细微的动作,与他一板一眼的绘画姿态截然不同。更令我心跳加速的是,在他转身取“颜料”时,我分明看见他左手腕内侧有一道浅浅的疤痕,而那疤痕正在缓慢地渗出血珠。
他察觉到了我的注视,忽然抬起头。那一瞬间,我仿佛看见他眼中那片灰蒙蒙的雪花屏闪烁了一下,就像接触不良的信号,露出了底下真实的、痛苦的神色。
但仅仅一秒钟,那神色就消失了。
“该回家了。”他收起画具,动作又恢复了那种机械的流畅,“下午总是会下雨的。”
我抬头看了看湛蓝的天空,忽然明白了什么。
“等等,”我追上他,“你的手在流血。”
他低头看了看手腕,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颜料。”
“这不是颜料。”我固执地说,“你在流血,需要包扎。”
他的嘴角抽动了一下,那个完美的微笑第一次出现了裂痕。我清楚地看见他的瞳孔在剧烈颤抖,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挣扎。他的嘴唇张开,像是要说什么,最终却只挤出一句:“天气预报说,今天不会下雨。”
他匆匆离开,背影逐渐消失在公园尽头。
我在长椅上坐了许久,思考着刚才那短暂的一瞬。那道伤痕,那闪烁的眼神,那未说出口的话——他是不是也在挣扎?是不是和我一样,意识到了这个世界的异常?
傍晚时分,我鬼使神差地走进一家从未光顾过的旧书店。书店里弥漫着陈旧纸张的气味,老板在柜台后打盹,头一点一点,却始终保持着同一个频率。我穿梭在书架间,手指掠过那些书脊上的空白书名。
就在最角落的书架底部,我发现了一本薄薄的、没有封面的书。出于好奇,我把它抽了出来。翻开内页,大部分页面都是空白的,但在第七页,我看见了一行手写的小字:
“当你发现自己醒着,请数数街上的红气球。”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迅速翻到后面。在第二十三页,又有一行字:
“他们通过镜子监视我们。”
我猛地合上书,环顾四周。书店老板依然在打盹,节奏分毫未变。我悄悄把书塞进外套里,快步离开了书店。
回家的路上,我第一次注意到了那些气球。市政厅大楼的栏杆上,系着三个鲜红色的气球,随着微风轻轻摆动。儿童游乐场门口,一个小贩手里攥着一把气球,其中红色的格外显眼。更令我毛骨悚然的是,我家隔壁那栋楼的阳台上,也飘着一个红气球,就像一只冷漠的眼睛。
那天晚上,我拆下了卧室门后的全身镜。在镜框与墙壁的缝隙里,我找到了一枚比指甲盖还小的金属装置,正发出微弱的、规律的蓝光。
我没有破坏它,只是轻轻把它放回原处。
深夜,我锁好房门,拉严窗帘,在台灯下翻看那本神秘的书。在最后一页的夹层里,我发现了一张泛黄的纸条,上面只有寥寥数语:
“如果你看见颜色,如果你听见寂静,如果你记得昨天——你不是一个人。明天正午,地铁蓝线,第九节车厢,看看谁没有微笑。”
我把纸条凑近台灯,反复阅读着每一个字。窗外,城市的灯光一如既往地亮着,但此刻的我已不再确定那光亮背后隐藏着什么。
母亲在门外敲了敲:“睡了吧,明天天气很好,记得穿短袖。”
我看着窗外浓重的夜色,轻声回答:“知道了,妈。”
台灯的光晕下,我注意到自己的左手腕内侧不知何时多了一道淡淡的红痕,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轻轻划过。我试着挤出一个像母亲那样标准的微笑,却发现嘴角沉重得抬不起来。
那个夜晚,我对着空白的墙壁,练习了一整夜微笑。直到晨光初现,我才在镜子里看到了一个近乎完美的、空洞的笑容。
只是眼底那片真实的恐慌,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住。
正午很快就要到来。而我,已经准备好了前往那个约定的车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