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磨豆子

中秋前一天,天朗气清,气温好像回暖了些。

也可能是因为一家人热热闹闹的,让人心里暖。

一座大石磨被摆在了院子中央,屋外站着摩拳擦掌的男人,屋里坐着摇旗呐喊的老人、女人和小孩,他们都把注意力放在大石磨的身上。

“今年谁上?”卓帅作为卓桢桢这一辈年纪最大的,自然要起领导作用。

卓文斌喜欢凑年轻人的热闹,举手报名:“你六叔还年轻,让我出出力。”

“行。那剩下几个男娃,全都上吧。”

卓桢桢有四个表哥,再加上六舅,共五个人推磨。把浸泡过的黄豆倒入石磨洞口,五人肩并肩,抓住延长出来的木把手。

“三,二,一,推!”卓文斌一声令下,五人一起使劲,石盘被缓缓推动。很快,出料口就流出了白色浆液,浓稠还冒着白沫。

周围旁观的人,有节奏地为他们加油鼓劲。

卓桢桢坐在台阶上,着看流出的浆液,慢慢滴进下面的大铁盆里,出了神。

“小表姑,你在看什么呀?”一个小男娃见她坐着,也在边上坐下来,圆溜溜的眼睛盯着她看。

卓桢桢一时间认不出他是哪个表哥的小孩,于是就没叫他的名字:“表姑在看豆浆呢。”

“您是不是想喝?我去舀一瓢来。”说着,他便准备跑出去。

“不用不用。”她连忙拉住小孩,免得他去捣乱,“咱们坐着看就好了,等豆浆磨好了,想喝几碗就喝几碗。”

严濡非靠过来时,看到的就是一大一小并排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盛浆液的铁盆。

“怎么看得这么认真,没见过磨豆浆?”

卓桢桢见他坐在自己旁边,连忙收起愣愣的模样,坐直身体道:“嗯......四岁那年在外婆家见过一回磨豆子,可印象很模糊了。今天算是情景重现。”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刚才的小孩不知道什么时候挪到严濡非身旁,双手托腮,像先前盯卓桢桢那样盯着他。

“你是谁?是我小表姑的朋友吗?”

严濡非也学他,托腮跟他面面相觑:“你的小表姑是谁呀?”他的声音放柔,明显在夹着嗓子,卓桢桢在旁边努力憋笑。

小肉手抬起来,往他身旁的人一指:“你都坐在我小表姑身边了,肯定是她的朋友。”

“既然你是表姑的朋友,那我是不是要叫你表姑父?”

“瞎说什么呢小屁孩,谁教你的?”严濡非还没反应过来,卓桢桢就已经越过他,把涛涛抱到自己腿上,捂住他的小嘴质问。

“唔唔唔......”涛涛边在她怀里挣扎,边扳开她的手,“以前大表姑带了朋友到家里,她就让我叫他表姑父的呀。”

卓桢桢无语:“那是大表姑的男朋友吧?”

“男朋友不就是朋友吗?”

“男朋友和朋友是两个意思......”卓桢桢还想跟他说道说道,可见他眨巴着懵懂的大眼睛,才意识到这还是个小孩子,跟他扯这多也未必听得懂。

她将小孩禁锢在自己怀里,闷闷地命令:“看他们磨豆浆,不准再说话了!”

院子里仍旧热火朝天。

推磨五人组已经开始喘气,秋风吹过,使他们不至于感到热。卓文斌抬起一只手擦汗,步调一乱,双腿打结就踉跄一下,栽倒在地上。

“六叔!”

“爸!”

推磨暂停,一行人涌上来,围在卓文斌身边,目光关切。卓越扶起父亲,一脸关切:“您没事吧?”

“没事。”卓文斌被搀扶着坐下,“腰闪到了而已。”

“还以为自己年轻呢,年过半百的人了,还跟年轻人比力气啊?”六舅母给他揉腰,嘴里还在不停地数落。可六舅乐在其中,仍然乐呵呵的。

“我是人老心不老,只可惜硬件跟不上。”他不得不服老,“你们也别围着我了,继续继续。”

“那您好好歇着吧。”卓越瞥眼看见一旁的严濡非,心下有了好主意,“濡非,要不你来顶个位置?”

他还没回话,卓桢桢就开口了:“让客人干活不好吧。”

“他干的还少吗?而且你不是说,他不是外人吗?”

听后,严濡非心里涌上说不上来的感觉,像温热水入肚,舒坦得安心。

他脱了身上的外套,递给卓桢桢后,加入推磨队伍。

在一旁的嫂嫂和姐姐们都偷笑着看她。卓桢桢不自在地把外套抚平,然后搭在臂弯,低下头居然摆出一副害羞样。

严濡非偷偷把她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下微动。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把外套给她,只是想看看卓桢桢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他卷起袖子,露出匀称的手臂线条,使力时肌肉鼓起,青筋明显。额间的汗,打湿了额前的碎发,像一条一条的刺,跟平常的儒雅比,多了些力量感。

卓桢桢犯花痴,眼睛直直盯着他,一动也不动。

卓文斌正给自己揉着腰,偏头就看见自己的小侄女红着半张脸,下一刻怕是要流口水了。

他靠近卓桢桢,在她耳边冷不丁问:“喜欢那小子啊?”

“啊?没有啊,怎么可能。”卓桢桢矢口否认,否认过后心虚地咽了咽口水。

“喜欢就去追,这是自家地盘,怕什么。”

卓文斌一向不喜欢扭扭捏捏,凡是直来直去才合他心意,他长篇大论说了许多,话里话外都在鼓动她勇敢追爱。

卓桢桢听烦了:“哎呀,我都说了不喜欢了!”

他还想继续说,六舅母一掌拍他腰上,硬生生打断了他:“哪有你这样撺掇的?”

呜呜呜......还是六舅母好。

卓桢桢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却听见她继续道:“姑娘家怎么能自己追,还得要男生主动才行。”

六舅母的话,引得堂屋女眷七嘴八舌,每个人都有话要说。

“话不能这么说六姨。现在都流行女追男,矜持追不到喜欢的人。”

“我看那个男娃闷闷的,还真得咱们桢桢主动。”

“不行不行,主动的人落下风,让人家看轻贱了......”

原来她们全在听墙角。卓桢桢一句话都插不进去,欲哭无泪,干脆捂着耳朵跑开,躲到进小卖部。

八卦!八卦!他们怎么都这么八卦!卓桢桢仰卧在摇椅上,气鼓鼓地前后晃。

手触到腰间的外套,她把它举到眼前,貌似要透过它看穿它的主人。鼻间环绕着洗衣液的味道,和她用的是同一款,但还参杂着独属于他的气味。

“我喜欢你吗?”她对着外套提问,“我盯着你看,只是想观察你,好在文章中塑造一个修复师的形象而已。”

“所以,应该不喜欢吧......”

外套不说话。

卓桢桢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傻,居然对着外套念念有词,简直气糊涂了。

摇椅轻晃,困意涌来,今天早上本来就起得早,现在正好睡个回笼觉。很快,她躺在摇椅上睡着了。

一个小时后,推磨活动结束。

一大箩筐的黄豆,磨起来属实是费了不少劲。严濡非身上发热冒汗,但停止动弹后,秋风一吹马上就感觉冷。

他在人群里来来回回看了好几眼,都不见卓桢桢和外套。

“桢桢在小卖部。”卓文斌的手搭在他肩上,一副“我都懂”的表情,“你去把她带过来,马上就要做豆浆了。”

“好。”

走在石板路上,严濡非突然感到紧张,心跳加快。应该是太久没运动,刚刚推磨累到了。

越来越快的心跳,在见到卓桢桢的那一刻,消停了。

女孩侧躺在摇椅,双眼紧闭可眉却皱着,眼头流出的泪堆积在鼻梁,应该是梦到了伤心事。

“卓桢桢。”严濡非只是轻轻戳她的肩膀,就把她弄醒了。

卓桢桢睁开眼时,眼里的哀伤还没褪去。那种脆弱、迷茫,严濡非从未在她身上看到过。不过很快她就恢复如常,她抬手揉眼,从躺椅上坐起身。

“嗯......我睡着了啊......你怎么来了,不是在推磨吗?”

“已经推完了。”严濡非捞起盖在她腿上的外套,穿上身,“大伙要做豆浆了,我们一起过去吧。”

“好。”

卓桢桢睡得脑袋发懵,走在路上,就像踩在棉花上一样,脚步绵软无力。

严濡非身旁女生走路不稳的样子,心里打鼓,于是他干脆抓住她的大臂,以防她摔个大跟头。

“干嘛?”手臂被束缚住,卓桢桢感觉有些不舒服,扭动手臂表示抗议。

“怕你摔。”见她挣扎,严濡非手上的力度加重,一副不容拒绝的样子。

“我只是睡晕了,过一会儿就好了。”

“那我过一会儿再松开。”

卓桢桢没再反抗,默默接受了自己手臂上挂着的那只手。两人就维持这样的姿势,一直走到院子。

原先院子里摆的那口石磨已经撤掉了,一群人摆弄纱布,把它在空中铺开。

卓文斌看到走过来的两人,招呼他们来帮忙。于是,在他和大伙的“精心安排”下,卓桢桢和严濡非被挤在一起,抓着纱布的同一角。

卓桢桢看向拿着其他三个角的人,大表哥和大表嫂、二表哥和二表嫂、三表哥和三表嫂。

这是什么配置?

卓桢桢嘴角抽抽,内心默默吐槽他们的小心思。

卓越站在高椅上,俯视八人:“都抓紧了啊,我要倒生豆浆咯。”

说着,他用铁水瓢把生豆浆一点点加到纱布上,过滤出的豆浆流到下面的大木盆里,豆渣留在纱布上。

卓桢桢手臂肌肉绷紧,后槽牙也咬住,生怕纱布脱手。

严濡非将她的小动作收至眼底,低头在她耳边轻语:“别紧张,还有我在呢,你不用这么使劲。”

“不行!我们是一个集体,我得使出全力。”卓桢桢一字一句说得很用力,声线颤抖着,手也抬得越来越高。

“诶诶诶!桢桢那一对儿,举太高了,放下去点。”卓越在上方指挥,铁水瓢在他手里成了指挥棒。

“大哥大嫂,你俩高点,别卸力啊。”

“很好很好,我现在要倒热水咯,小心点啊。”

两大瓢热水浇下来,手上的纱布又往下沉了沉,所有人都咬牙使劲。

“别光吊着纱布,你们都晃晃,这样过滤得快。”

大家都听他的,八人努力晃纱布,过滤进程也的确加快了。

等到纱布滤不出浆液,卓越从高椅上蹦下来,隔着纱布,像拧干湿衣服一样,把豆渣里残留的豆浆挤出来。

“差不多了,抬走!”卓越甩甩手上的浆水。

豆渣被拎去猪棚喂猪,而过滤出的豆浆被一大家子分着喝。

吵吵嚷嚷,热热闹闹。

*

【小剧场】

石磨转得慢悠悠。

表哥和舅舅推磨杆,外婆往磨眼添黄豆,我跟嫂嫂侄儿们为他们喊口号。满屋子都是豆子的醇厚香气,很厚重,重得心口发闷。

母亲从前,也是这样看着哥哥们的吧。

——《黄桷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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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桷兰树下
连载中彦青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