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磨磨出来的豆浆,比机器榨出来的口感更醇厚、豆香更浓郁。这边讲究原汁原味,绝对不放糖。
在卓桢桢的记忆中,四岁那年的豆浆香甜,可现在尝起来,却不是那个味道。
一点甜味都没有,有些涩口。
几个小孩儿吵着闹着要喝大碗的,可真喝到大碗豆浆,就发觉这豆浆没甜味,喝了一口便不想喝了,让各自的妈妈喝他们剩下的。
卓桢桢收回视线撇嘴,不知道如何处置手上这碗豆浆。
总不能像小孩子一样,剩给别人喝吧。
正犹豫着要不要溜到后厨找白砂糖,严濡非的声音在耳边轻响:“不合口味?”
他手里也端着一碗,不过只剩下见底的浆沫。
卓桢桢问:“你全喝完啦?”
严濡非回味般咂咂嘴,说得很大声:“以前只喝过手磨咖啡,第一次喝手磨豆浆。豆香醇厚,回味无穷,从没喝过这么好喝的豆浆。”
一番溜须拍马,看似夸豆浆,实则是夸卓家。
卓桢桢在心里暗叫他“马屁精”。
喜欢喝是吧,那就让你喝个够。
“可惜每个人只有一碗,不过......”她将手里的瓷碗推过去,“既然你这么爱喝,我可以把我这一碗让给你。”
严濡非咳两声,清清嗓子里卡着的豆渣:“不用了,这么好意思呢。”
“没关系,你是客人。”
“真不用,你留着自己喝。”
“跟我客气什么,都是好兄弟。”
......
最后,严濡非在大家的注视下,硬着头皮又喝了一碗,以此证明自己说的是真心话。
卓奶奶见他这么爱喝,张罗着大家伙,准备再磨一回。还好其他人不想受累,他才逃过一劫。
两大碗豆浆喝太急,严濡非肚子胀得吃不下饭,就跑到村口的黄桷树下,坐在矮墩上透气。
卓桢桢过来时,他正手捻一朵含苞的黄桷兰。
“你怎么躲这儿来了?不吃饭?”她紧挨着他坐下。
严濡非淡淡地瞥她一眼,没好气道:“豆浆喝饱了,吃不下。”
卓桢桢料到他会这么说,早就想好了应对之策。她摊开手掌,献宝似的凑到他跟前,笑得谄媚。
严濡非垂眼,她的手心躺着两颗陈皮糖。
“给我的?”
“嗯嗯。”卓桢桢点头如捣蒜,“当作赔罪礼。既能中和豆浆的涩味,还能促进消化、缓解胃胀。”
严濡非捏了一颗,撕掉包装后将橙黄色的糖放进嘴里。
酸酸甜甜,确实不错。
他抚平包装纸,在她面前挥:“你有些不诚心啊。连赔罪礼都是从别人店里偷拿的。”
居然被一眼识破。
卓桢桢干笑两声:“哇塞你好厉害,怎么猜到的?”
“我这几天帮卓越看店,看见过这个牌子的糖。”
“哇塞,您真是慧眼如炬、过目不忘、明察秋毫之末,简直是转世包青天,在世狄仁杰......”卓桢桢耍嘴皮功夫了得,跟连珠炮似的喋喋不休。
严濡非从前厌烦油腔滑调。可这些话从卓桢桢口中说出来,不仅不惹人烦,还有些可爱。
“行了行了,再说下去我要折寿了。”
卓桢桢乖乖闭嘴,看他态度缓和,心下稍安:“你不生我的气啦?”
“本来就没生气。”严濡非实话实说。
“你说你,明明不喜欢喝,还装模做样夸了一通。”
严濡非含着陈皮糖扯扯嘴角,酸甜的滋味漫过舌尖。
他想起了那碗豆浆,想起卓家人推磨时的热闹,想起过滤豆浆时大家手忙脚乱却满是笑意的模样,眼眶竟有些发热。
“好喝,真的很好喝。”
*
中秋的团圆饭定在正午。
因为明天就是工作日,大家吃完就要往异乡赶。
团圆饭,又是离别饭。
一家人,在院子里坐成两大桌,一桌喝酒吹牛,一桌安静吃饭。
严濡非一开始被六舅他们拉去喝酒,可他实在不能喝,多亏卓桢桢替他解围,他才逃过一劫。
男人堆里唯一的小姑娘,拿着杯子轮番敬酒;而一群妇孺中间,一个小伙子乖乖端着饭碗,吃相秀气。
饭吃完,一家人闲谈几句后,便要各奔东西。
“国庆我们就不回来了,一来一回麻烦得很。”
“你留在老家快两年了吧......”卓文斌顿了顿,将想说的话咽回去,“留在这儿也好,能侍奉爷爷奶奶,还能照顾你妹妹。”
“爸,您放心。”
最后他拍拍儿子的肩膀,无言离开。
当天晚上,卓家随便吃了点剩菜。二老乏了便早早睡下,严濡非兴致缺缺回屋休息,卓桢桢和卓越兄妹俩各怀心事,在小卖部对酌。
“今年中秋假期安排不合理,赏月都冷冷清清的。”
卓桢桢说着,抬头灌了一大口酒。
卓越反倒觉得这样挺好,没有父母在耳边唠叨。他说:“等明年中秋吧,肯定热闹。”
“明年......”她有些醉了,“不知道我还在不在这儿......”
“说的什么话,这里是你家,你不在这能在哪儿。”
卓桢桢摇摇头:“我总不能一辈子住在外婆家吧?”
母亲自从嫁到海市,回娘家的次数屈指可数。生前没能尽孝,离世后女儿却赖在这儿不走,怎么都说不过去。
“怎么不能?”卓越脱口而出,不懂她的顾虑。
“那你明年还在吗?”卓桢桢不想费时间讨论这个问题,于是换了个话题,“还是你打算一辈子,守着你的小卖部,在这里过完一生?”
卓越握酒瓶的手紧了紧,眼里情绪不明:“我爸妈又让你来劝我?”
他对这个话题的敏感程度,令卓桢桢吃惊。
被酒精麻痹的大脑不会拐弯,她直接招了——六舅舅临走前拜托她开导卓越。
“以后别问了,我自己的生活,我自己心里有数。”
“噢......”
从顶端到泥地,有些人一蹶不振,有些人逃避现实,有些人韬光养晦。
卓越会是哪一种,卓桢桢不知道。
她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打算再拿一罐喝,却被卓越拦住:“你今天喝得够多了,回去睡觉吧。”
卓桢桢罕见地听话,乖乖应声,然后转身往住处走。
卓越紧盯那只摇摇晃晃的背影,轻轻叹气。
他关店回家时已经十一点。客厅的灯还开着,严濡非坐在沙发上看书。
“这么晚还没睡啊?”卓越随口寒暄。
严濡非听见动静放下书,刚走近就被卓越一身的酒气熏到了。他虚掩着鼻,蹙起眉头:“这是喝了多少啊......”
“小酌而已。”
“卓桢桢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卓越疑惑:“她不是早回来了吗?”
听见这句反问,严濡非心口发跳,有种不好的预感:“没有,我一直坐在客厅,没人回来。”
卓越的酒瞬间醒了,说声“糟了”就冲出门去。
严濡非也跟着出去,两人兵分两路。
夏末的晚风早没了白日的燥热,吹在汗湿的后颈上,竟让他打了个寒颤。
“卓桢桢!你在哪儿?”他边跑边喊卓桢桢的名字。声音在空旷的乡野里撞出回声,又很快被风吹散。
到处都找遍了也没寻到,他脑子里乱糟糟的。夜晚这么黑,路坑坑洼洼,她还喝多了酒,万一......
他不敢往下想。
严濡非停下步子喘气,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地方。他顾不上歇息,赶快往那儿跑。
村口静悄悄,偶尔有风吹动黄桷树的簌簌声。
树下的石墩坐了个人,背靠树干一动不动,如果不仔细分辨,还以为是树干的一部分。
严濡非放轻脚步走过去,蹲在她面前。
卓桢桢的眼睫垂着,呼吸带着淡淡的酒气,应该是睡着了,可眉头却皱得紧紧的。
严濡非原本有些生气,但看见她的睡颜后,那点情绪很快烟消云散,只剩下安心。他伸手帮她把额前的碎发捋开,再用指尖抚平她的眉头。
年纪轻轻,却总皱眉。
卓桢桢在这时忽然睁眼,眼神迷糊,直勾勾地盯着严濡非。盯了好半晌,却一言不发。
“你怎么跑这儿来了?”严濡非被她盯得脸颊发烫。
“你是谁?”卓桢桢满脸防备,不像装的。
他将声音放柔,回答:“我是......来接你回家的。”
“好,带我回家吧。”卓桢桢朝他张开双臂,像孩童求抱抱。她的眸子亮亮的,语气中带着醉意,听上去像撒娇。
严濡非顺着她的动作,稳稳将人抱起。
她的头轻轻靠在他的颈窝,呼吸间带着酒气和黄桷兰的淡香,混在一起竟不觉得冲鼻。
“回家......”卓桢桢忽然嘟囔一句,手又往他脖子后紧了紧,指腹蹭过他衣领下的皮肤,带着点凉。
严濡非脚步一乱,又很快调整好。
还有多久才到啊,以前从没觉得这条路这么长。
走了没几步,卓桢桢忽然往他怀里缩了缩,声音闷闷的:“我不想回家。”
“为什么?”他低头看她。
“家里有坏女人。”她瘪着嘴,鼻尖泛红,“还有讨厌的那个人。”
严濡非的心被轻轻揪了一下。他知道卓桢桢有心事。
她醉后的呢喃,让他窥见她伤心过往的一角。
他不再多问,只是用右手拍拍她的背,轻声哄道:“那个地方不是家,我们不去那里。”
“嗯......”卓桢桢在他颈窝蹭了蹭。
严濡非喉结滚了滚,补充道:“我们回我们的家。”
“温暖的家。”
【小剧场】
2021年9月21日 天气阴
今天是中秋,我在客厅犹豫良久,还是没敢给爷爷打电话。不过我发了短信,但他大概率不会回。
深夜,卓桢桢喝了酒却没回家,把我和卓越急得不行。最后我在黄桷树下找到了她,缩在那儿跟猫似的,真怕她被别人捡走。
我好像知道了她的秘密。
我心疼她。
——严濡非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