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桢桢昏昏沉沉躺了一天。
早上先是被卓越叫醒,强制灌下一杯蜂蜜水;中午又被外婆喂了一碗白粥,还顺带着几句唠叨。
一直到晚上,她终于躺不住了,打算煮夜宵吃——客厅茶几柜子里藏着一口小电锅,和从小卖部顺来的泡面。
她拧开房门,客厅的灯光泻进来,交谈声戛然而止。卓桢桢走出去,与客厅的人打照面。除了严濡非和卓越,还多了很多生面孔,每个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她定在原地,不知道该不该打招呼。正尴尬着,严濡非开口问:“饿了?”
当着这么多客人的面,从茶几里拿泡面和锅,好像不太好。卓桢桢想了个借口:“我......出来透口气。”
“过来坐吧。”他拍拍身旁的位子,“刚好给你介绍一下,这些是我的同事,之后和我一起完成修复工作。”
修复团队加上严濡非共六人,五男一女。
马叔从业二十余年资历深,是这次的领队。李哥和王哥入行比他晚点儿,不过也都经验丰富。他们和另一个年轻的男修复师一起,住在三楼客房。
那位女修复师住卓桢桢隔壁,名叫孙薇,严濡非喊她师姐。
卓桢桢一一打过招呼,想留下好印象。几句寒暄后,他们各自回房间收拾行李。客厅只剩下卓桢桢和严濡非。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严濡非先开口。
卓桢桢晃晃脑袋,有些不好意思:“听我哥说我昨晚跑出去,把你们急坏了。抱歉啊,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就......”
“不怪你,你又不是故意的。”
“谢谢你啊。要是没有你,我说不定就露宿街头了。”
“不说这个了。”严濡非弯腰从抽屉里拿出泡面,“想吃哪个口味?泡的还是煮的?”
自己的秘密窝点居然被他翻出来了!卓桢桢盯着抽屉,喉结不自觉地滚了滚:“不......不麻烦了......”
“不麻烦,刚好我也饿了。你分我一包,我帮你保密。怎么样?”
这个提议不错。她抿了抿唇,从另一边拿出电锅:“煮的吧,泡的太硬,我胃还没好透。”
严濡非低笑一声,拎着电锅往楼下走。卓桢桢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接水、插电、放面饼调料包,动作麻利。两碗红烧牛肉面很快做好,主厨还特意多煮了一会儿,确保面条够软。
“你怎么知道我藏了这个?”卓桢桢吸上一口面。
“有次半夜看你偷偷溜出去,我跟上去就看见了。”
卓桢桢“哦”了一声,喉咙吞咽。碗里水汽往上飘,模糊了眉眼,她忽然想起什么:“明天你们就要去庙里修复壁画了?”
“嗯,马叔说先做整体勘测,再制定修复方案。”严濡非搅了搅碗里的面,“我跟他们打好招呼了,你可以在边上旁观。”
卓桢桢眼睛亮了亮:“真的可以吗!”
“但是,有几点要求。”
严濡非提的要求都在理:第一,绝对禁止触碰文物与工具;第二,不打断修复流程,不干扰工作人员;第三,不随意走动,不发出噪声;第四,遵守空间距离要求,不越界围观。
卓桢桢拍着胸脯保证,绝对遵守。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卓桢桢就爬起来了。她快速洗漱、吃早饭,拎着小本子往庙里赶。
修复组的人比她起得还早。庙内,修复师统一着深蓝色工作服、一次性口罩和棉质手套。几个劳工正搬着仪器,马叔一边嘱咐他们轻拿轻放,一边拿着图纸制定计划。
晨光照进来,落在他们身上,竟有种说不出的庄重。
卓桢桢一眼就认出了严濡非。他正和同事搭手脚架,时不时抬手扶眼镜。她悄悄站在一旁,没敢上前打扰。直到严濡非转过身看见她,冲她招了招手,她才小步跑过去。
“来得挺早。”严濡非递给她一片一次性口罩,“戴上这个,一会儿灰大。”卓桢桢照做,露出的一双眼睛忍不住到处瞟。
这时马叔走过来,冲她笑笑:“听小严说,你对壁画修复很感兴趣?还是个作家?”
卓桢桢表明了自己的创作意图,想把修复壁画的过程写进书里,让更多人了解壁画修复。
马叔对此十分欣赏。两人围绕文物修复这个话题继续聊。
张思奥早就注意到那边的动静,见马叔和严濡非中间站着个眼生的小姑娘,觉得好奇。他挪到孙薇身边,问:“薇姐,那小姑娘是谁啊?”
孙薇放下工具,抬眼往马叔那边扫了一圈。“是卓桢桢。”她收回目光,“卓家的外孙女,你昨天走得早,没见到她。”
“噢......那她来这儿干什么?”
“听说是个作家,准备写跟文物修复相关的内容。马叔同意她在边上看着,收集点写作素材。”
张思奥“哦”了一声,眼睛还黏在卓桢桢身上。她带着口罩,离得也远,看不清五官。但她站在那里,腰背挺直,像刚抽芽的树,纤长却透着韧劲。
“再看你眼睛就要掉出来了。”孙薇的吐槽悠悠飘来。张思奥干笑两声,收回目光。
壁画修复从西面的石壁开始。卓桢桢坐在一旁的石凳上,从这个角度,能够把修复现场看得完全。
清理除尘,是壁画修复的第一步。
严濡非和张思奥站在手脚架上,孙薇站在地面,另外三个年纪稍大的坐在板凳或盘腿坐在地上,共同进行清除灰尘的工作。
六个人,上中下,在同一面墙上做着同一件事情。
用洗耳球吹掉颜料起甲处的细砂,用软刷清除表面尘土,用棉球擦拭壁画上的鸟粪......清理力度均匀,一人每天的清理范围不到一平方,这样才能保证壁画修复的质量。
卓桢桢将这画面牢牢记下,她埋下头,在本子上飞快地写着。眼睛是作家灵感的入口,笔尖是作家情感的出口。
遇见严濡非之前,她不知道新作品应该写什么,只能整天上山下田想东想西。遇见严濡非之后,她觉得是老天赐予她缪斯,为她的作品送来灵感。
如果通过自己的作品,能够让大众了解文物修复这个行业,那自己的作品就有意义。
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卓桢桢忘了时间,修复师们也是。
回过神来时已经到了午饭时间,几人步行回去,吃完饭后各自休息,下午两点再集合。
卓桢桢想趁着午休,让严濡非看看自己记录的内容是否有误。可敲了好几下房门,都没人应答。
“大中午跑哪儿去了......”她正犯嘀咕,身后传来人声。
“他被马叔叫走了。好像是要跟卓老板商量,把小卖部隔壁的车库改成工作室。”说话的人是孙薇。
卓桢桢其实挺怵她的,因为她总是冷着脸,冷静得近乎冷淡,连半分多余的情绪都没有。这会儿孙薇主动搭话,让她有些紧张。
“噢......那我就先走了。”
“等等。”孙薇叫住她,指了指她的本子,“这是你新写的作品?”
卓桢桢愣了愣,下意识把怀里的本子往身后藏了藏,又觉得这样太刻意,只好重新抱在胸前:“不算作品,就是记录一下今天的所见所闻。”
“有一些关于修复的知识点不确定,想找严濡非问问。”
“其实,你也可以问我。”孙薇说,“我是她师姐,从业更久,经验也更丰富。”
卓桢桢摸不准她的意思,试探问道:“那你现在能帮我看看吗?”
孙薇的嘴角轻轻勾了一下,笑意很淡:“没问题,正好我也有事情要拜托你。”
下午的修复继续。卓桢桢跟上午一样缩在石桌上写字,不同的是,她会趁着他们休息,跑去找孙薇问问题、聊天。
“她们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严濡非淡淡瞥了张思奥一眼,有些不爽:“我也想知道。”明明上午还缠着他,下午就换人了。
始乱终弃,喜新厌旧。
这种不爽一直持续到下班。长时间的面壁,让严濡非的眼睛发酸。他摘下眼镜向远处眺望,慢慢调节眼部对焦,再收回视线时,看到卓桢桢又黏着孙薇。两人手挽着手,亲密非常。
众人往外走,保安厅里的年轻人迎了出来。新招的,从前没有。
他说:“你们对着墙壁,一坐就是一整天,真辛苦。”
“你也辛苦,咱们都是为了国家文物保护事业。”马叔握上他递过来的手,回夸道,“麻烦你等会儿锁好大门,里头还放着设备。”
“好的,我一会儿检查一下就走。”
卓桢桢和孙薇脚快,走在众人前头。严濡非凑上去想听听她们在聊什么,刚靠近,她们就缄口不言。
“严濡非,不要偷听。”卓桢桢板着脸说。
严濡非不承认,只说自己是路过,让她们继续聊。她们才不信,快步往前走,将他甩得远远的。
这回,他没厚着脸皮贴上去,只是紧盯着那两个并肩走远的背影,嘴角不自觉地往下撇。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
【小剧场】
修复师们从早上九点到下午五点,除去午饭时间,其余时间都在“面壁”。工作现场没人说话,安静得能听见尘埃落地的声音。就连必要的工作沟通,他们也会在对方的耳旁,轻声低语。
安静,是修复师的共性;坚守,是修复师的本能。
无数修复师夜以继日,连接文物的古今,可转身发现,背后的人越来越少。
文物斑驳,修复师的手也随之苍老。
落入时间长河里,溅不起水花。”
——《黄桷村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