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所有人齐聚卓家老宅的堂屋。
对待客人,卓家人决不吝啬,饭桌上有荤有素有汤。只是八仙桌上坐满了十个人,显得有些拥挤。
外公作为一家之主,对远道而来的客人表示欢迎:“小严已经跟我们打过招呼了,各位都是文物修复工作者,是祖国文化事业的功臣良将!你们就在这里安心工作,不用担心吃和住。”
“谢谢您。”马叔道谢,其他人也跟着他附和,第一顿见面饭吃得和和气气。
外婆炖了排骨玉米汤,卓桢桢习惯性地先盛了一碗递到严濡非面前。往常他总会抬头冲她笑一笑,说声“谢谢”,可今天他连眼皮都没抬,低声说了句“不用,我自己来”,然后拿起汤勺,舀了碗离自己最近的素菜汤。
卓桢桢愣了愣,最后只能自己喝掉那碗汤。
卓越把这一幕瞧得真切,挤眉弄眼地小声问她:“你惹他了?白天不是还好好的吗?”
卓桢桢耸耸肩表示不知道。自己今天都没跟他说过几句话,怎么可能惹到他?
她开始仔细回忆白天,自己跟严濡非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在收工回家的路上,他想偷听孙薇姐跟卓桢桢的聊天内容,被她怼了一句。
不会是因为这个生气吧?这么小心眼?
夜里十点,卓桢桢给严濡非发了个“在嘛”的表情包,可对方迟迟不回。她不喜欢留情绪过夜,决定跟他当面聊。
客厅漆黑一片,严濡非房门底下的缝隙漏出光亮,显然还没休息。卓桢桢蹑手蹑脚穿过客厅,在门板上轻敲两下。
很快,门被从里面打开。严濡非穿着居家服,见是她,讶异之后很快恢复冷淡:“有事吗?”
“我给你发消息怎么不回?”
他侧身,指了指书桌上亮起的台灯和摊开的书:“在看书,没听见。”
卓桢桢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在他房间看了一圈。看样子的确在看书,手机被他丢在了床头柜上。
“找我有事?”他又问了一遍。
对上严濡非的眼睛,卓桢桢把原本的话咽了回去。她说:“那个......我肚子饿了。”话刚说出口她就后悔了。正事不提,就知道吃夜宵,馋鬼托生的。
她正想着怎么找补,头顶传来极轻的一声叹息,然后就听见严濡非说:“我去给你煮面。”
十分钟后,两人面对面坐在一楼餐厅。
卓桢桢一手扶碗一手握筷,筷子尖戳着圆润的荷包蛋,迟迟不动嘴。她其实一点儿也不饿,没有食欲。
“怎么不吃?”严濡非坐在对面看手机,注意到她的动作,以为是不合胃口。
卓桢桢干脆撇下筷子,直接问道:“我是做什么事情让你生气了吗?为什么晚上吃饭的时候你对我爱答不理?”
“是因为下午回来的路上,我说你偷听,所以不开心?”
手机屏幕上映出淡淡的笑,严濡非放下手机反问:“你觉得我在生气?”
卓桢桢察觉到他情绪转变,心下一喜,不再小心翼翼,而是直接问他为什么不开心。
“其实是我自己的问题。”严濡非坦白,“孙师姐比我更优秀,懂的也比我多,能帮你解答更多问题。你找她,确实更好......”
话还没说完,卓桢桢笑出声:“你才是我的免费咨询师,我怎么会找别人?我跟孙薇姐聊的是别的事。”
“你和她哪儿来的话题?”他问。
卓桢桢紧闭双唇,缄默不言。她答应了孙薇保守秘密,自然不能食言。
见她不想说,严濡非也不追问。
自己对她还有用就好,其他的他也不关心。
*
裕市入秋,总是阴雨绵绵。
雨季,加大了修复工作的难度。
壁画的泥土层、胶质层吸水软化,使原本附着牢固的颜料层失去支撑,边缘翘起、起甲。
潮湿环境加速矿物颜料的氧化分解,使壁画暗淡发灰。同时霉菌还在颜料表面滋生霉斑,这些霉斑会渗透颜料层,造成永久性污染,难以彻底清除。
文物修复,从来都不是与时间赛跑那么简单。还要与天气抗衡,与自然博弈。
当务之急,就是马上搭建外围雨棚。
马叔跟村长说明了情况,请村里的青壮年帮忙搭棚。今日一早,古庙前已经聚集了不少村民,都穿着雨衣雨靴。
“麻烦大家专门跑一趟了。”马叔鞠躬道谢。
“别跟大家伙客气,我们一直都想为古庙做些事情。修复什么的我们不在行,现在终于能出出力了。”
钢管碰撞发出脆响,帆布拉扯的闷响混着雨水滴答声,众人在争分夺秒。早一分完成工作,壁画的损伤就少一分。
严濡非在工作服外面套了件一次性雨衣,但踩着泥泞的土路,裤脚还是溅上了泥点。雨天干活,麻烦是必然的。
他刚放下钢管,歇口气的空隙,瞥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卓桢桢站在庙门口,正探头往里看。
天蓝色的雨衣肥大,将她纤细的身子包裹完全。雨水顺着帽子边缘往下滴,打湿了她的几缕额间碎发,风一吹,便轻轻扬起又落下。
“你怎么来了?”严濡非快步走过去,顾不上雨水迷眼。
早上出门前他还特意交代过,古庙积水又湿又滑,让她待在家里别乱跑,可她还是来了。
见到严濡非,卓桢桢咧开嘴笑。这里走动的人太多,现场很混乱,刚刚她看了好久都没找到严濡非。
“我来帮忙啊!”她说,“多个人,多份力。”
“这里到处是钢管和泥水,你一个女孩子帮不上忙,还容易绊到。听话,赶紧回去,外婆该担心了。”说着,严濡非推着她朝回去的路走。
“不要!”卓桢桢避开他的手,“孙薇姐也是女生,为什么她能帮忙,我却不能?”
雨雾里,卓越踩着木梯扛钢管,咬牙拧紧卡扣。孙薇站在梯下给他递工具,时不时低声叮嘱他当心。
“她是修复组的,这是她的工作。”
严濡非这个理由非但没有说服她,还让她计较起来:“虽然我不是修复组的人,但旁观了这么多天,也能算个编外人员吧......”
如果严濡非承认,那她就有理由留下来;如果他不承认,那就是不把她当自己人。
看着卓桢桢眼里的坚持,严濡非终究是松了口。他摘下自己的安全帽往她头上戴,认真叮嘱道:“只能在安全区待着,不准靠近钢管架和湿滑的地方。”
“遵命!”计谋得逞,她笑着应下。
雨还在下,甚至有变大的趋势。
“有没有多余的锤子啊!”
“我来找!”
“干毛巾有吗?梯子沾水了很滑!”
“有的!”
钢管架在村民们的合力下渐渐成型。卓桢桢穿梭在人群中,雨水打湿了她的裤脚,她却浑然不觉,脸上始终带着明亮的笑意。
东奔西跑,乐此不疲。
雨势渐歇,最后一根钢管被固定到位,古庙被雨棚护得严严实实。村民们拍着手上的泥点,说着笑着陆续散去,留下修复组收拾残局。
卓桢桢蹲在墙角,将工具一一归位。
突然,头顶被盖上一条干毛巾。她下意识抬手想拿掉,耳边就传来严濡非的声音:“别动。”
毛巾触感温柔,顺着发尾一点点按压吸水。卓桢桢僵了一下,随即放松下来,乖乖低着头,任由他动作。
“说了让你待在家里,偏要来凑热闹。”他的语气中带着嗔怪,手上的力道却愈发轻柔,“头发全湿了,感冒活该。”
“我也没闲着呀。”卓桢桢小声辩解,“我帮大家递工具、找毛巾,帮了不少忙呢。”
“是是是,我们桢桢最能干了。”
带着薄茧的指尖这时蹭过她的后颈,痒痒的,卓桢桢忍不住低笑出声。在她看不见的背后,严濡非也轻勾唇角。
毛巾吸得半湿,卓桢桢的发梢也不再滴水。
她拿下毛巾抬头看他,发现他的工作服湿了一大片,头发比她还湿。卓桢桢这才想起来,他把安全帽摘了给自己戴,不淋湿才怪。
“我去给你拿毛巾!”
“不用。”严濡非抓住她的手腕,“马上回去了,我换身衣服就行。”
卓桢桢一刻也等不了,拉起他的胳膊就往家里跑,还催促他赶紧洗澡换衣服。
等严濡非换好干爽的家居服,卓桢桢正好端着姜汤上楼:“快快快,趁热喝!”
“你煮的?”他问。
“用姜粉泡的,效果应该和煮的差不多。”
严濡非从她手里接过碗,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顺着手臂蔓延到心口。他吹了吹,喝了一大口,辛辣的滋味瞬间在舌尖散开,浑身都暖了起来。
“好喝。”他真心实意地说。
卓桢桢眼睛一亮:“真的?那我赶紧给大家都泡一杯。”说着,她蹦跶着跑下楼了。
严濡非目送她离开,咂咂嘴。
原来不是只给他一个人泡。
*
【小剧场】
2021年9月30日 天气小雨
一场秋雨一场寒。初秋多雨,给修复工作带来了不便。
今天在村民们的帮助下,给所有的壁画墙体搭了棚,能起到一定的遮雨作用。希望国庆期间,雨势不要变大,要不然就麻烦了。
拜托雨季快点过去吧。
——严濡非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