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护犊子

被收下来的豆株,还要经过多天暴晒,晒干多余的水分。再用棒槌敲打,干脆的豆荚就会马上炸开,浑圆的黄豆就能实现剥离。最后再经过筛沙、风簸、洗净,黄豆就能入袋保存了。

这些流程,都是在为中秋做准备。

在中秋这一天,黄桷村外出务工的人都会回来,家家户户会在院子里摆上石磨,一家人磨豆子,制豆浆、豆花。

前几年卓越是干这些活儿的主力,今年终于多了个帮手。

卓桢桢刚进院子,就看见严濡非被他指挥着打豆子。而他呢?坐在藤椅上悠闲地喝茶。

“卓越你越来越过分了!”

卓桢桢的嗓门极大,吓得卓越手一抖,手里的搪瓷杯都晃出了。

她几步冲过去,一把夺过严濡非手里的棒槌,气鼓鼓地瞪着藤椅上的卓越:“哥!你自己坐着喝茶,让严濡非一个人打豆子,好意思吗?”

“嘿,你这丫头!”卓越从椅子上起来,“我刚打了半个钟头,胳膊都酸了,刚刚才坐下歇会儿——”

“我不管!”她打断道。

“他昨天帮王婶收玉米到天黑,今天又来给咱们家干活,你倒好,就知道指挥人!”

卓桢桢把棒槌往石臼边一放,护犊子似的往严濡非身边站了站。

看着卓桢桢炸毛的样子,严濡非忍不住弯了弯嘴角,伸手想把棒槌拿回来:“没事的,我跟卓越哥是轮流来的,他确实累了。”

“你别帮他说话!”卓桢桢扭头瞪他,把棒槌拿远点。

“你看你手心的茧子,昨天还没这么明显呢!修复壁画的手多金贵,哪能天天干这些粗活?”

卓越在一旁听得哭笑不得,撸起袖子露出胳膊上的红痕:“祖宗,你看看我这胳膊,昨天打豆子磨的!”

“再说了,人家严濡非乐意,你瞎操心什么?”他说着,还故意凑到卓桢桢面前晃了晃,“这么护着他,他是你儿子还是你......男朋友啊?”

卓越是故意这么问的。

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这两人自打从庙会回来之后,关系变得更亲近了。

如果暧昧有颜色,那他们周围全是粉红泡泡。

卓桢桢攥着棒槌的手指紧了紧,嘴硬道:“你胡说什么!我就是看不惯你欺负我好兄弟!”

“好兄弟”三个字被她刻意咬重。卓越挑眉,不知道有没有相信她的说辞。

严濡非站在两人中间,看着卓桢桢泛红的耳尖,又瞧着卓越促狭的眼神,心里也在反复品味卓桢桢的话。

好兄弟......

那天,卓越和严濡非打了一下午的豆子。

卓桢桢被赶去看店,不过她每隔半小时就会溜出来看看,确保卓越不会耍滑头,把活儿全都丢给严濡非一个人。

晚间的饭桌上,外婆端上来一锅粉蒸羊肉。金粉裹腴肉,油光透亮,配上切块的红薯,再撒些香菜,香满堂屋。

“今天没过节啊,外婆怎么做这个?”

卓奶奶看他们几个口水快落地,却不敢动筷子,眼尾笑得挤出褶子:“吃吧!奶奶平时是没给你们吃肉还是怎么的,馋成这样。”

“看你们忙活了一天,给你们加餐。”

卓越闻言马上夹了一大块羊排,不顾形象地啃起来:“好......好吃......”

“跟猪一样。”

卓桢桢默默吐槽,然后先夹一块肉给严濡非,再夹一块准备放自己碗里,却被卓越摁住筷子。

“没听奶奶说么?”他吐出骨头,“这肉是给干活儿的人吃的,你什么都没干,凭什么吃肉?”

这混不吝显然是为了报白天的仇。

卓桢桢咬牙使劲,还是没能把筷子抽出来。她瞪着卓越:“我怎么没干活?下午王爷爷来买盐,我还帮他把酱油送到家门口呢!”

“这也叫干活?”卓越嚼着羊肉,含糊不清地反驳,“你那顶多算散步。”

“这盘菜我不动,行了吧!”

大小姐撂了筷子,卓越这才罢休。外婆在一旁看得乐,夹了块裹满米粉的排骨放进卓桢桢碗里。

“别听你哥胡说,桢桢也辛苦,快吃。”说完又转头瞪卓越,“别老是欺负你妹妹,让小严看笑话。”

“明明是她这个小白眼狼,胳膊肘总是朝外拐。”卓越撇撇嘴,不情愿地松开了手。

“我们这儿哪儿有外啊?”

“就是!”卓桢桢帮腔,夹了块羊肉塞进嘴里,冲着卓越耀武扬威。

卓越已经习惯被区别对待,举手投降。

饭后,兄妹俩被安排着“培养感情”,其实就是一起洗碗。严濡非则被卓爷爷叫去下象棋。

第一局开局,卓爷爷走得稳健,红“马”跃日,直逼黑方腹地。严濡非不急不躁,先挪了“象”筑牢后方,再用“炮”架在卒前,慢悠悠布下防线。

卓爷爷眯着眼看他落子,嘴角的笑意深了些——这年轻人看着文气,下棋倒很干脆。每一步都在丈量棋盘,连弃卒保车时都面不改色。

虽然最后棋差一招,但足见棋技。

“你这性子,倒适合搞修复。”卓爷爷声音里带着赞许,“能坐得了冷板凳,这样的年轻人可不多了。”

严濡非扯嘴笑笑,不动神色地避开这个话题:“老爷子再来一局?”

卓爷爷点点头,看着他把棋子归位。

“你总是叫我老爷子,倒显得生分了。”卓爷爷捏起一枚棋子,佯作不满。

确实生分。严濡非思索了会儿:“那我就跟着卓桢桢,喊您一声外公?”

“为什么跟着桢桢喊?怎么不跟着卓越喊呐?”

卓爷爷这句本是玩笑话,调侃小辈活跃气氛。严濡非却当了真,挺直腰身解释:“只是因为跟她的关系更好些。”

卓爷爷没说话,开始走第一步棋。

一来一回,棋盘上的棋子少了些,卓爷爷盯着棋盘看了半晌,冷不丁发问:“你觉得桢桢怎么样?”

这话来得突然,严濡非的手指顿在半空,脑海里瞬间闪过许多画面:田埂上她摔进水田时的窘迫,庙里她误以为自己是杀人犯时的慌张,麦地边她低头写东西时的专注……

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她很有恒心,也有毅力。”

“她想写一本关于黄桷村的书,不管是玉米地还是麦田,她都要亲自去走一走、看一看,连村民的家常话都记在本子上。这种专注,很可贵,很打动人。”

卓爷爷点点头,说出的话意味深长:“凡是贵在坚持。路是她自己选的,当然要坚定走下去。”

“工作也是,既然选择了,就不要轻易改变。”

严濡非再也无心下棋,之后的几局输得很难看。

是夜,严濡非失眠了。

那一句话反复在他脑海里萦绕。他总感觉,卓爷爷知道些什么。

黑暗中,他支起身子靠着床头,拿起枕边的手机。犹豫之后,拨打了一串电话号码。

“嘟嘟”几声过去,对面才慢悠悠接起,声音里满是被吵醒后的不耐烦,尾音拖得老长:“喂......怎么了......”

“马叔,我有件事要问你。”

“我爷爷以前有没有来过黄桷村?”

听筒传来空调被摩擦的细簌声,对面沉默了一会儿,像是翻了个身。

“我跟着严教授这二十年,没听过黄桷村这个地方。”马叔打了个哈欠,继续道,“但他早年有没有去过,我就不知道了。你自己问他呗。”

严濡非随意应付几句,挂掉电话后重新躺回去。

可能是自己想多了吧,爷爷和卓老爷子怎么会认识?

哪有这么巧的事?

*

2021年9月19日,中秋假期的第一天。

外出工作的人都选择在这一天赶路归家,远的坐飞机,近的坐大巴,不远不近的自驾。

“好久不见啊大舅!”

“二舅妈好,帅表哥、浩表哥好!”

“五舅舅好!”

......

卓桢桢从早上就一直在鞠躬问好。

由于母亲远嫁海市,与婆家联系变少。卓桢桢长这么大,回外婆家的次数两只手都数的过来,和这边的亲戚自然不熟。

在外婆家呆的这大半年,又只有清明和端午这两天见了亲戚,没时间培养感情。

平时不多见,自然要恭敬些。

卓老爷子一共有七个孩子,五男二女。所以卓桢桢有五个舅舅——大舅、二舅、三舅、五舅、六舅。还有一个四姨,就是嫁到李家院子的那位。

老七卓玫珍,卓桢桢的妈妈,是卓家最受宠爱的幺女。

可惜,一年前死于一氧化碳中毒。

二舅十年前因为矽肺病去世,二舅妈虽然改嫁,但逢年过节也会带着两个儿子一起回来。

三舅生下来没多久就夭折了,没有后代。

“桢桢又变漂亮了,长得跟七妹一样。”六舅卓文斌拉着她的手,与她闲话家常。与卓桢桢最亲近的舅舅便是他。

六舅性子随和,与小辈相处没有长辈架子。小时候她与妈妈回外婆家,六舅就喜欢抱起她往天上抛,就像他小时候抱着幺妹那样。

卓桢桢只是扯了扯嘴角,没回话。

卓文斌看出了她的情绪,忙找了其他话题:“在家里生活得还习惯吗?卓越那小子有没有把你照顾好啊?”

“表哥很照顾我,我在这里过得很开心。”

“开心就好,开心最重要。”他拍拍侄女的肩膀,算是放心了些,“我听卓越说你准备出书,进展怎么样?”

“没到出书那一步,还在写呢。”

“那等出版了,一定要第一个拿给六舅看噢!再给我来一份亲笔签名!”

卓桢桢笑得明媚:“没问题!”

与热闹拥挤的堂屋相比,小卖部显得冷清多了。

严濡非主动提出帮卓越看店,好让他陪陪家人。

手机“滴滴”铃声打破沉寂,严濡非看着来电显示,等了几秒后才接听,平静地对那边“喂”了一声。

“濡非,你送来的资料已经研究好了。三天后,研究院会派我们去进行修复工作,到时候再见。”

孙薇以为他会有其他话要说,却听见对面只回了声“好”。之后是长久的沉默,两边都没有挂断。

她思忖了会儿,还是出声提醒:“教授今天还在念叨你。后天过节,你记得给他打个电话。”

严濡非应声,然后挂断了电话。

-

2021年9月13日 天气阴

还有一个星期就是中秋,我不打算回家。路途遥远交通不便,而且爷爷应该不想见我。

今天和卓越一起把剩下的黄豆处理完了,卓奶奶为了犒劳我们,连续做了三天的粉蒸羊肉。连最爱羊肉的桢桢都吃吐了,后面几天只吃素。

她这几天一直在期待中秋磨豆子,还有豆花饭。

豆花饭是什么?不过听她的描述,应该美味。

——严濡非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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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桷兰树下
连载中彦青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