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故人

重新回到校园的林安,像一株移植的植物,在陌生的土壤里迅速扎下了根。

每天清晨七点半,她总会背着洗得发白的帆布包出现在图书馆前的梧桐道上,光秃秃的枝桠在铅灰色的天空下勾勒出疏朗的轮廓,寒风卷着碎雪从枝间穿过,发出呜呜的低鸣。

大一的课程表像张稀疏的网,给了她足够的空隙去编织新的生活。

音乐社的钢琴房里,她指尖流淌出的《月光奏鸣曲》越来越流畅;摄影社的暗房里,显影液中渐渐浮现的光影让她嘴角扬起浅浅的笑意。她把时间表填得密不透风,仿佛这样就能将某些不愿触碰的记忆永远锁在时间的缝隙里。

又是一个周一的清晨,寒风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生疼。林安把围巾拉高遮住半张脸,抱着《微观经济学原理》冲进经济学院的阶梯教室,刚踏进门就被扑面而来的暖气裹住,书本封面沾着的雪粒在温热的空气里迅速化成水珠。这门课并非摄影专业的必修课,却是她特意选修的。

书页边缘密密麻麻的批注和贴满的黄色便签,泄露了她基础薄弱却不肯认输的倔强。

阶梯教室的连排座椅泛着浅灰色的金属光泽,椅面铺着磨得发亮的暗红色塑胶垫。上课铃响时,林安已经端正地坐在第一排正中央的位置,钢笔斜插在笔记本旁,扉页上 “林安” 两个字写得工整又用力。

前排同学脱下来的羽绒服搭在椅背上,袖口露出的针织毛衣沾着些许雪痕,与空调出风口送出的暖风交织成融融的暖意。

讲台上迟迟没有出现那位头发花白的张教授,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让她血液瞬间冻结的身影。

——三井良也。

这个名字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林安的心脏。

她猛地从连椅上弹起,金属椅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尖叫,连带后排座椅也跟着震颤,发出一阵哗啦啦的轻响。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那些还没从早八的困倦中挣扎着出来的同学,动作一致的抬起头,此刻都茫然地望着这个突然失态的女生。

九年光阴似乎格外优待这个男人。44岁的三井良也穿着熨帖的深灰色西装,银边眼镜后的眼睛依旧像结了冰的湖面,连嘴角那抹似有若无的弧度都与记忆中分毫不差。

他手里的黑色教案袋 “啪” 地落在讲台上,声音不大,却在林安耳中炸响如惊雷。

三井良也慢条斯理地转过身,拿起白色粉笔在黑板上写字。他的指尖修长,骨节分明,写平假名时带着日式书法的圆润,写下 “三井良也” 四个汉字时,笔锋却陡然凌厉起来。

粉笔与黑板摩擦的 “咯吱” 声,像无数只蚂蚁在啃噬林安的神经。

“大家好,我是你们新来的微观经济学老师,三井良也。” 他的中文带着微妙的顿挫感,每个字都像用尺子量过般精准,却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疏离。目光扫过教室时,在林安身上停顿了半秒,那眼神平静得像在看一块普通的黑板擦。

“请问之前教我们的张教授去哪了?” 前排一个染着粉发的女生举手,发尾的卷度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她刚把厚重的棉靴踢掉,露出的毛茸茸袜子在暖空气里微微晃动。

“张教授最近身体不适需要休养,这学期的微观经济学由我暂代。” 三井良也推了推眼镜,金属边框反射的阳光恰好晃进林安眼里。

“老师你是日本人吗?” 坐在中间排的一个男生突然举手,他穿着连帽卫衣,袖口卷到小臂,露出手腕上的运动手环,语气里带着好奇,空调风扫过他敞开的卫衣领口,掀起内里格子衬衫的衣角。

三井良也朝他微微颔首,声音平稳无波:“是的,我是日本东京人。” 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般补充道,“前几年来到中国,之前在 F 市的一所大学任教,这学期刚调到这里。”

教室里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有同学小声讨论着 F 市的大学,还有人拿出手机似乎在搜索什么。

林安却像被钉在原地。

他忽然朝依旧站着的林安微微偏过头:“这位同学,请坐下,不要影响其他同学听课。”

林安的膝盖在发抖,坐下时连椅发出一声沉闷的吱呀声。

她死死攥着钢笔,指腹被冰凉的金属硌得生疼,墨水滴在笔记本上晕开一个深色的圆点,像颗不断扩散的黑洞。

为什么是他?为什么会在这里?无数个问号在脑海里冲撞,却撞不开那层厚厚的迷雾。

她清楚地记得另一个世界里,这个男人是如何利用她做出那些残忍的事。

可眼前的三井良也,明明只在英德大学有过一面之缘。

是她与道明寺司闹别扭,赌气和表哥上课那次。

三井良也的讲课风格与张教授截然不同。

他从不照本宣科,总能用最简单的例子拆解复杂的公式,讲到供需曲线时,甚至提起了东京秋叶原的动漫手办市场。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像大提琴的最低音,让那些往常昏昏欲睡的学生都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子。后排几个女生偷偷拿出手机,镜头对准讲台时发出细碎的快门声,连排座椅的轻微晃动都带着青春的雀跃。

可林安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她盯着三井良也握着粉笔的手指,总觉得下一秒就会写出威胁的字句。

阳光透过窗户在他身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影,那些光斑在她眼里忽明忽暗,恍惚间竟与记忆中那个抽着香烟,说着让人云里雾里的话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下课铃响起时,林安几乎是弹射出去的。

她抓起帆布包冲出教室,书包带勒得肩膀生疼也浑然不觉,连椅被带得猛地一晃。

长廊里空荡荡的,只有她急促的脚步声在回荡,刚从温暖的教室出来,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瞬间凝成细密的冰晶,与窗玻璃上凝结的冰花相映成趣。

“三井良也!” 在通往教师楼的转角处,她终于追上了那个背影。声音因为过度用力而劈了叉,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前方的三井良也停下脚步,转过身时,嘴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林桑。” 他刻意加重了 “桑” 字的发音,像是在提醒着什么,“好久不见。”

林安站在五步之外,双手紧握成拳,这个防御姿态让她看起来像只受惊的小兽。呼出的白气模糊了她的视线,却掩不住眼底的警惕。“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的目光像探照灯,试图穿透对方平静的表象,找到隐藏的阴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撞得肋骨生疼。

“我是老师,来学校教书,很奇怪吗?” 三井良也从西装内袋里掏出烟盒,金属打火机 “咔嗒” 一声燃起幽蓝的火苗。烟雾在寒风中迅速散开,与他呼出的白气缠绕在一起,让他的眼神显得愈发模糊。

“你来中国做什么?为什么选这所学校?”他抽烟的动作进一步刺激到林安,她往前逼近一步,帆布包上挂着的相机挂件随着动作轻轻晃动,那是她前段时间逛夜市时,一眼喜欢上的。

“林桑,你的问题有些冒昧。” 三井良也吐出一口烟圈,白色的烟雾在晨光中缓缓散开,“我为什么要回答你的问题?”

“你!” 林安被噎得说不出话,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寒意顺着指尖蔓延到心口。他的表情、语气,甚至抽烟时微微眯起眼睛的样子,都与记忆中那个疯子如出一辙。

“我对你没兴趣,对道明寺司也没兴趣。” 三井良也忽然轻笑一声,烟灰落在他锃亮的皮鞋上,很快被寒风卷走。“我可不是那个疯子,放心。”

这句话像一把冰锥,狠狠刺穿了林安紧绷的神经。她踉跄着后退半步,书包从肩上滑落都没察觉。“你...... 说什么?” 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个字都裹着寒气。

他知道?他竟然知道另一个世界的事?

三井良也没回答,只是将半截烟按进随身携带的金属烟灰缸里,动作优雅得像在进行某种仪式。“你知道这个世界的本质是什么吗?” 他忽然抬起头,目光深邃得像望不见底的古井,“我认为,是轮回。”

“轮回......” 林安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变得不真实起来。

长廊尽头的阳光明明很亮,却没有丝毫温度,她像坠入了万年不化的冰窟。

帆布包里的《微观经济学原理》掉在地上,书页被穿堂风掀得哗哗作响,仿佛在嘲笑着她自以为是的平静生活,早已布满了看不见的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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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样之百分百的爱情
连载中奔跑的榴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