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那间仿佛带着监视气息的旅店房间,已是午后。
不出所料,巴尔派来的两名护卫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立刻出现在门口,眼神比之前更加警惕。
雷蒙德扶着“虚弱不堪”、几乎将全身重量都靠在他身上的云笙,脸上写满了疲惫和担忧。
“让开!没看到他病成什么样了吗?”雷蒙德对着护卫低吼,语气带着罕见的焦躁和不耐烦,“我们需要热水,干净的布,还有医生!快去!”
护卫被他突如其来的强硬态度弄得一愣,下意识地让开了路。其中一人迟疑道:“医生……”
“去找!就说我的随从快不行了!要是他出了事,我跟你们商会的合作立刻终止!”雷蒙德几乎是咆哮着,同时艰难地将不断咳嗽、脸色惨白的云笙搀进房间,重重关上了门。
门外安静了几秒,然后传来匆忙离去的脚步声。
门内,雷蒙德松开云笙,长长吐了口气。云笙也瞬间挺直了腰板,脸上那副病入膏肓的表情收了起来,只剩下消耗过度后的真实疲惫。他走到床边坐下,揉了揉笑得有些发僵的脸颊。
“演技不错。”雷蒙德评价道,走到桌边,拿出藏起来的钱袋和那几张密信,开始清点他们仅剩的资产。
“彼此彼此。”云笙有气无力地回应,“接下来怎么办?真等着他们找医生来戳穿我?”
“他们找不来像样的医生。”雷蒙德头也不抬,快速将钱币分成三小堆,“严夫人不会允许无关紧要的人接触我们。顶多派个商会里懂点草药的人来糊弄一下。你随便装装样子就能应付。”
他指着桌上分好的钱币:“这是我们所有的现金。这一堆,”他推了推最少的那堆,大约五十枚银马克,“用来支付给老采药人和那些反抗者,作为他们协助我们传递消息、以及在祭典制造混乱的报酬。不能多,多了引人怀疑,也不能少,少了没有动力。”
“这一堆,”他指着稍多的一堆,约一百枚银马克和一些零散铜币,“是我们的活动资金。购买必要物资,贿赂可能用到的关键人物,比如那个给我们报信的护卫。”
“最后这些,”他指着数量最多、几乎是他全部积蓄的那堆金币和银马克,神色凝重,“是我们失败后的逃亡资金。我会想办法让老采药人帮我们藏起来,或者换成更容易携带的宝石。如果我们计划失败,这就是我们活下去、另寻他路的唯一保障。”
云笙看着那三堆钱,尤其是那堆“逃亡资金”,碧瞳闪了闪:“你把大部分钱都留作退路?不打算拼死一搏了?”
雷蒙德抬起头,看着他,眼神异常冷静:“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这不是拼不拼的问题,而是必须留下一线生机。生意场上,活下去才有翻盘的可能。”他顿了顿,语气放缓,“而且,我得保证,就算最坏的情况发生,我也有能力把你……”
他没有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
云笙沉默了一下,扭过头,看向窗外:“随你。反正钱是你的。”
夜幕降临后,借着“病人需要安静休息”的借口,雷蒙德勉强打发走了那个过来看了一眼、随便留下点草药就离开的商会药师。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在云笙的感知确认窗外监视者位置固定、且有些精神松懈后,雷蒙德悄悄打开窗户,将一个小包裹和几张用密语写好的指令,用细绳垂了下去。下方阴影里,一个模糊的人影迅速接过,无声地消失在黑暗中。
“送出去了。”雷蒙德关好窗户,低声道。
“你确定那些渔民和采药人靠得住?”云笙靠在床头,语气带着怀疑,“他们面对的是玉蟒商会,还有邪法。”
“他们靠不靠得住,取决于我们给的利益和共同的敌人是否足够强大。”雷蒙德走到床边坐下,“他们失去了亲人,被压迫剥削,心中早有怒火。我们提供的金币和推翻商会的可能性,就是点燃怒火的火星。而且,我们不需要他们正面抗衡商会,只需要他们在祭典上制造足够的混乱,吸引注意力,为我们创造接近祭坛和珍珠仓库的机会就行。”
“听起来还是很冒险。”
“做生意哪有不冒险的?”雷蒙德看着他,“就像你明明力量不稳,还是跟着我跑到这火山岛来一样。”
“那是因为……”云笙下意识想反驳,却一时语塞,最后只能瞪了他一眼,“……因为契约!你答应送我回玉州的!”
雷蒙德笑了笑,没再戳穿他。他拿出那张写着祭坛铭文翻译和巴尔计划的纸条,在油灯下再次仔细研究。
“海之泪……月泪珍珠精华……他们要用全部库存……”雷蒙德沉吟着,“如果我们能抢先一步,拿到至少一部分纯净的‘海之泪’,或者破坏掉他们储存的珍珠……”
“难度很大。”云笙泼冷水,“珍珠仓库肯定是守卫森严。而且,就算拿到,没有正确的仪式方法和时间,也无法使用。”
“所以关键还是在于祭典本身。”雷蒙德用手指敲着纸条上的“明晚”二字,“我们必须在他们激活仪式之前,或者仪式进行中,破坏它,并尽可能拿到我们需要的东西。”
两人就着昏暗的灯光,低声商讨着明晚行动的各种细节、可能遇到的突发情况以及应对方案。时间在紧张的谋划中悄然流逝。
直到油灯的火苗开始摇曳不定,灯油将尽。
雷蒙德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将写满计划的草纸小心收好。他看向云笙,发现对方也正看着自己,碧瞳在跳动的火光下显得格外深邃。
“云笙。”雷蒙德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嗯?”
“明天……如果情况真的失控……”雷蒙德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语,“我是说万一……我让你走,你就立刻走,不要回头。回玉州去。”
云笙愣住了,眉头微微蹙起:“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如果事不可为,保住你自己的命最重要。”雷蒙德与他对视,眼神平静却不容置疑,“你有能力离开,不是吗?别管我,也别管什么契约了。”
云笙盯着他看了好几秒,脸上那惯有的慵懒和戏谑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忽然掀开毯子,赤脚走到雷蒙德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碧瞳中闪烁着难以言喻的光芒。
“雷蒙德·弗斯特,”他一字一顿地说,声音清冷,“你把我当成什么了?一件可以在危机时刻随意丢弃的货物?还是一个遇到危险就会独自逃命的懦夫?”
“我不是那个意思……”雷蒙德想解释。
“那你是什么意思?”云笙打断他,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怒气,“我们一路从西陆走到这里,经历了这么多,在你眼里,我们的关系还仅仅是一纸契约?还是说,你觉得我云笙是那种会抛下同伴,独自苟活的人?”
雷蒙德张了张嘴,看着云笙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和那双灼灼逼人的碧瞳,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房间里陷入一种微妙的寂静,只有油灯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良久,云笙才哼了一声,转过身,重新坐回床上,用毯子把自己裹紧,背对着雷蒙德。
“睡觉。”他闷闷地说,“明天还有正事要办。别再说什么让我先走的蠢话。”
雷蒙德看着他那仿佛赌气般的背影,紧绷的心弦却莫名地松弛了下来。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悄悄爬上了嘴角。
“知道了。”他低声应道,吹熄了即将熄灭的油灯。
黑暗中,两人各自躺在自己的床铺上,都没有睡着。
窗外,翠玉岛的夜晚并不宁静,隐约可以听到码头方向传来的、为明日祭典做准备的通宵达旦的喧闹声,以及更远处海浪不知疲倦拍击礁石的轰鸣。
明天,就是决定一切的时刻。
雷蒙德望着天花板,脑海中反复推演着计划的每一个环节。
而云笙则在黑暗中,无声地握紧了拳头,碧色的眼瞳在绝对的黑暗里,闪烁着坚定而决绝的光。
这一次,他们谁都不会抛下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