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鸥的鸣叫刺破晨雾,带着咸腥气息的海风扑面而来。
雷蒙德站在船头,眯眼望着逐渐清晰的翡翠群岛主岛——翠玉岛。
郁郁葱葱的山岭覆盖着整座岛屿,宛如一块巨大的祖母绿镶嵌在蔚蓝画布上。
然而,在这片宜人景致中,却透着一股不协调的肃杀。
“风景不错,”云笙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可惜,到处都是讨厌的味道。”
雷蒙德不用回头也能想象出同伴此刻的表情——那双碧色竖瞳一定微微收缩,如同嗅到威胁的猫科动物。
他顺着云笙的目光望去,码头上飘扬着数面旗帜,深绿色的底上盘绕着一条金线绣成的巨蟒,蟒身缠着一枚铜钱。
“玉蟒商会,”雷蒙德低声道,语气平静,“比传闻中还要……戒备森严。”
码头上的工人如同行尸走肉般搬运着货物,监工手持细长鞭子,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每一个人。每当有工人动作稍慢,鞭子就会在空中抽出清脆的响声,虽未真的落下,威慑之意却再明显不过。
“看来我们的‘老朋友’在这里经营得铁桶一般。”云笙轻笑一声,声音却冷得像冰。
雷蒙德瞥了他一眼:“记住我们的身份,云笙。你是我的随从,少说话,多观察。”
“随从?”云笙挑眉,修长的手指优雅地整理着并无线头的衣襟,“雷蒙德·弗斯特先生,您是不是入戏太深了?”
“如果你想早点被挂在笼子里送回玉州,大可以继续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雷蒙德面无表情地回敬,同时从怀中掏出一枚镶嵌着劣质宝石的胸针,别在自己陈旧却整洁的外套上——这是他们伪装的身份象征,一个来自西陆内陆、试图在珠宝行业分一杯羹的小商人。
云笙撇了撇嘴,但还是顺从地将兜帽拉低了些,遮住了他那过于醒目的竖瞳和尖耳。这个简单的动作让他周身那股非凡的气质顿时收敛了不少,乍一看去,只是个身材颀长、面容过于俊美的随从而已。
船只缓缓靠岸。他们刚踏上码头结实的木板,一队身着玉蟒商会制服的守卫就拦在了面前。为首的守卫队长身材魁梧,脸上有一道从眉骨延伸到下巴的狰狞伤疤。
“名字,来历,目的。”队长的声音粗嘎,目光在雷蒙德和云笙身上来回扫视。
“雷蒙德·弗斯特,来自金雀花城。”雷蒙德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几分讨好又不失体面的微笑,“听闻翡翠群岛的月泪珍珠举世无双,特来寻找商机。”他说话时,手指不经意地抚过胸前的宝石胸针——那是他全部财产的十分之一,专门用来充门面的。
队长冷哼一声,粗糙的手掌伸到云笙面前:“他呢?遮遮掩掩的,见不得人?”
云笙的身体瞬间绷紧,雷蒙德能感觉到身边空气似乎都凝滞了一瞬。他立刻上前半步,巧妙地挡在云笙和队长之间,同时从钱袋中摸出几枚银马克,不着痕迹地塞进队长手中:
“这是我的随从,小时候一场大火,脸上留了疤,怕吓着人。”雷蒙德压低声音,“一点小意思,请兄弟们喝杯酒。”
队长掂了掂银币的重量,脸色稍霁,但仍坚持掀开了云笙的兜帽。当云笙那张俊美得过分的脸暴露在光线下时,队长和周围的守卫都明显愣了一下。那道“疤”自然是云笙用幻术伪装的,巧妙地破坏了他面容的完美感,却又不至于太过骇人。
“啧,可惜了这张脸。”队长嘟囔着,挥挥手,“进去吧。记住,在翠玉岛,守玉蟒商会的规矩!珍珠交易必须通过商会进行,私藏、私贩都是重罪!”
通过检查,他们正式踏入翠玉岛的市场区。空气中弥漫着海产、香料和汗水的混合气味。道路两旁挤满了摊位,叫卖声不绝于耳,但仔细看去,几乎所有摊位上摆卖的珍珠,无论大小成色,都挂着一块小小的、刻着玉蟒标记的木牌。
“垄断得真彻底。”雷蒙德低语,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些珍珠的价格牌,“价格被抬高了至少三成。”
云笙的注意力却被不远处的一幕吸引。一个穿着破旧、面色愁苦的老渔民,正捧着一小袋珍珠,与一个商会估价员争执。
“大人,这、这是我家最好的珠子了,您这价……连这个月的税都不够交啊!”老渔民的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
估价员趾高气扬,用指尖拨弄着袋中的珍珠,满脸不屑:“就这成色?能给你这个价已经是商会仁慈了!爱卖不卖,下一个!”
老渔民张了张嘴,最终颓然低下头,颤抖着在交易契约上按了手印。他拿着那少得可怜的钱币,步履蹒跚地消失在人群中。
“切实的利益纠纷,”云笙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嘲讽,“用定价权吸干这些人的血。”
雷蒙德没有回应,只是默默记下了这一幕。他走到一个卖烤鱼的小摊前,买了两份用芭蕉叶包裹的烤鱼。鱼肉有些干柴,调味也粗糙,却是典型的海岛风味。
“先填饱肚子。”他将其中一份递给云笙,“然后找个地方落脚,打听消息。”
云笙接过烤鱼,修长的手指小心翼翼地避开焦黑的部分,小口咬了一下,随即微微蹙眉:“腥气太重,火候也差。”
“我的大少爷,将就点吧。”雷蒙德啃着自己那份,语气无奈,“我们现在的身份,可吃不起你那些精致的东方糕点。”
“我只是陈述事实。”云笙反驳,但还是继续吃了起来,动作依旧优雅,与周围用手抓食、满嘴油光的景象格格不入。
他们刚解决完简单的午餐,正准备寻找一家便宜的旅店,两名身着更为精良铠甲的商会护卫就拦在了他们面前。为首一人微微颔首,语气还算客气,但眼神却不容拒绝:
“弗斯特先生?我们总管,严夫人,有请。”
雷蒙德心中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严夫人?鄙人初来乍到,何德何能……”
“夫人想见见所有新来的、有可能进行大宗交易的商人。”护卫打断他,做了个“请”的手势,“这是惯例,请勿推辞。”
雷蒙德与云笙交换了一个眼神。云笙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示意他感知到对方并无立刻动手的恶意,但戒备必不可少。
“既然如此,荣幸之至。”雷蒙德扯出一个商人式的热情笑容,“请带路。”
他们被带离喧嚣的市场,沿着一条铺设整齐的上坡路前行,道路两旁是整齐的仓库和高墙宅院,与山下破败的民居形成鲜明对比。最终,他们停在一座融合了东西方建筑风格的府邸前,深色的木材与白色的墙面形成对比,屋檐下悬挂着玉蟒商会的旗帜。
府邸内的装饰堪称奢华,来自东方的丝绸屏风与西陆的玻璃器皿并置,却莫名透着一股冰冷的压抑感。在宽敞的会客厅内,他们见到了翡翠群岛的总管——严夫人。
她是一位看不出具体年纪的东方女性,身着墨绿色锦袍,头发一丝不苟地挽成高髻,插着一支简单的玉簪。她的面容端庄,眼神却锐利如刀,静静坐在主位上,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雷蒙德·弗斯特先生,”严夫人开口,声音平稳,带着一种奇特的、仿佛金属摩擦般的质感,“欢迎来到翠玉岛。”
“严夫人,久仰大名。”雷蒙德躬身行礼,姿态放得很低,“没想到刚到此地,就能得到您的接见,实在令我受宠若惊。”
严夫人的目光淡淡扫过雷蒙德,随即落在一直垂首站在他侧后方的云笙身上,停留的时间略长了一瞬。
“这位是?”她问道。
“这是我的随从,云。”雷蒙德抢答,“他不太懂这边的语言,人也内向,请夫人见谅。”
云笙配合地微微躬身,始终没有抬头。
严夫人轻轻“嗯”了一声,看不出信了与否。她端起手边的白瓷茶杯,抿了一口:“弗斯特先生对月泪珍珠感兴趣?”
“是的,夫人。月泪珍珠在西陆是备受贵族青睐的珍品,我一直想涉足这方面的贸易。”
“那么,你应该已经看到了,在翡翠群岛,所有珍珠交易,都必须通过我们玉蟒商会。”严夫人的语气不容置疑,“这是为了维持秩序,保证品质,也为了……保护像你这样的外来商人的利益。”
雷蒙德脸上堆起赞同的笑容:“当然,当然。有商会统一管理,对我们来说也省心不少。只是不知,像我这样的小商人,能否从商会直接采购?”
“规矩是,先成为商会的合作伙伴。”严夫人放下茶杯,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我们需要评估你的资质、实力,以及……忠诚度。”
就在这时,一名侍女端着茶点进来,在给云笙上茶时,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别的缘故,手腕一抖,滚烫的茶水险些泼到云笙手上。云笙反应极快,手腕微不可查地一动,巧妙地避开了大部分茶水,只有几滴溅在了他的袖口上。
但这细微的动作,和他瞬间抬眼时那非人的凌厉眼神,却被主位上的严夫人尽收眼底。
侍女吓得脸色发白,连连道歉。雷蒙德立刻打圆场:“没关系,没关系,云,你没事吧?”
云笙已经重新垂下眼帘,恢复成沉默随从的样子,轻轻摇了摇头。
严夫人的目光在云笙袖口那深色的水渍上停留片刻,缓缓道:“弗斯特先生这位随从,身手倒是敏捷。”
雷蒙德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笑得更加诚恳:“乡下人,从小干粗活,手脚是利落些,让夫人见笑了。”他立刻转移话题,“关于成为合作伙伴,不知需要满足什么条件?”
严夫人似乎暂时放过了对云笙的探究,重新将注意力放回雷蒙德身上:“商会近期,正有一个项目,需要寻找有魄力的投资人。”
“哦?愿闻其详。”
“我们发现了一处新的深海贝场,据探测,可能孕育着品质极高的月泪珍珠。”严夫人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勘探和开采,需要投入巨额资金,且风险不小。我们欢迎有实力的商人共同投资,利润……自然可观。”
雷蒙德心脏猛地一跳。深海勘探?风险与回报并存?这听起来像是一个巨大的机会,但更像一个精心编织的陷阱。他迅速在脑中计算着各种可能性。
“这……听起来确实诱人。”雷蒙德露出恰到好处的犹豫和兴趣,“不知需要多少投资?风险具体……有多大?”
“具体细节,明日我会让管事与你详谈。”严夫人站起身,这无疑是送客的信号,“你们可以先在岛上安顿下来,好好考虑。翠玉岛虽好,但某些未经开发的区域,还是不要随意靠近为好,尤其是……晚上。”
这话看似提醒,实则警告。
雷蒙德恭敬地行礼告退,带着云笙离开了这座压抑的府邸。
回到山下较为嘈杂的市集区域,雷蒙德才稍稍松了口气,后背已然被冷汗浸湿。
“她起疑了。”云笙的声音在他耳边低低响起,带着一丝凝重,“尤其是最后那一下。”
“我知道。”雷蒙德揉了揉眉心,“那个侍女,未必真是意外。”
“那个深海勘探项目呢?”云笙问,“你觉得是陷阱?”
“九成是。”雷蒙德冷笑,“要么是想榨干我们的钱,要么是想借此控制我们,或者两者皆有。她看出我们‘可能有点钱’,但又摸不清底细,就用这招来试探和捆绑。”
他们找到一家看起来不起眼但还算干净的旅店住下。房间狭小,只有一张硬板床和一张破旧的桌子。雷蒙德坐在床边,眉头紧锁,开始重新清点他们剩余的现金。
云笙则走到窗边,透过缝隙观察着外面的街道。夕阳的余晖给翠玉岛镀上一层金色,却无法驱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无形压力。码头方向,又一艘满载货物的商船在玉蟒旗帜的指引下缓缓离港。
“我们接下来怎么做?”云笙问,声音在昏暗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雷蒙德将钱袋收好,眼神重新变得坚定:“她给了我们一个‘机会’,我们当然要接住。不仅要接,还要表现得像个真正渴望发财、又有点小聪明的贪婪商人。”
“你要将计就计?”
“这是最快接触到他们核心运作的方式。”雷蒙德看向云笙,“但风险很大,我们需要格外小心。尤其是你,必须完全隐藏好自己。”
云笙转过身,碧色的眼眸在昏暗中闪过一丝微光:“放心,在回到玉州之前,我不会让任何人抓住我的尾巴。”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点惯有的揶揄,“倒是你,雷蒙德老板,可别真的被人骗得血本无归,到时候连给我的工钱都付不起。”
雷蒙德被他气笑了:“就算真到了那一步,把你抵押给严夫人,估计也能换不少钱。”
“你敢!”云笙挑眉,作势要打。
玩笑归玩笑,两人都清楚眼前的局势有多么严峻。他们如同行走在钢丝上,脚下是万丈深渊,而对手已经布好了网,就等他们一步踏错。
雷蒙德吹熄了桌上摇曳的油灯,房间陷入一片黑暗。
“睡吧,”他低声道,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明天开始,我们要和这位严夫人,好好玩一场金钱游戏了。”
黑暗中,云笙的唇角似乎微微勾起。
“乐意奉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