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残卷

城墙漫步后几天,云归晚如约来到了督军府。

穿过层层庭院,最终停在一座略显陈旧的阁楼前——这里便是霍家的藏书阁。

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混杂着陈年墨香、纸张霉味与尘埃的气息扑面而来,光线微暗,只有几扇高窗透进零星的天光,让漂浮的尘埃在光束中无所遁形。

几大箱从战火中抢救回来的古籍堆放在房间中央,有的箱体破损,露出里面泛黄发脆的书页,透着一种历经劫难的沧桑。

云归晚一踏入这里,眼中便没了别处的风景,瞬间切换到专注模式。

她从随身带来的布包里取出一件素雅的棉麻罩衫换上,将修复工具——镊子、毛笔、浆糊、宣纸、喷水壶一一在桌上摆开,动作轻柔又娴熟,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霍屹川早已在等候,他褪去了戎装,换上一身月白色长衫,少了几分铁血戾气,多了几分温润雅致。

他没有站在一旁旁观,而是挽起袖口,走到书箱边,小心翼翼地帮忙搬动箱子、递送工具。

他虽不懂古籍修复的门道,却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认真与珍视,每一个动作都轻拿轻放,生怕对这些脆弱的古籍造成一丝损伤。

云归晚看在眼里,心头悄悄漾起暖意。

这个手握重兵、在战场上杀伐果断的男人,此刻正弯着腰,耐心地为她递过一张宣纸,眼神专注而平和。

这样的反差,让她心动不已。

修复工作渐渐展开,室内只剩下纸张翻动的轻响和两人偶尔的低语。

当云归晚着手修复一页严重脆化的宋刻本时,难题出现了——书页边缘卷曲发脆,用金属镊子稍一用力,便有纸屑簌簌掉落,试了几次,都无法将卷曲的边角平顺展开。

她急得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眉头微微蹙起,眼神里满是焦灼。

霍屹川在一旁默默观察了片刻,没有多言,转身走出了藏书阁。

不多时,他拿着一段带着新鲜湿气的嫩柳枝回来,从腰间抽出短刀,借着天光,细细将柳枝一端削得圆润尖锐。

他将削好的柳枝递给云归晚:“试试这个,沾少许清水,或许比金属镊子更柔,不会伤了纸页。”

云归晚接过柳枝,指尖触到柳枝的温润与湿气,心里一动。

她按照霍屹川说的,用柳枝尖沾了一点清水,轻轻点在卷曲的纸角上,待水分慢慢浸润纸页,再用柳枝小心翼翼地将边角展平。

果然,这柔软的柳枝比冰冷坚硬的金属镊子好用得多,卷曲的纸角渐渐舒展开来,不再有纸屑掉落。

她惊喜地抬起头,眼中闪烁着钦佩的光芒,看向霍屹川:“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办法?”

霍屹川的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只是说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小时候看府里的老先生修复旧书,就是这么做的。”

这个不经意的细节,像一扇小窗,让云归晚看到了他不为人知的一面——他并非只有铁血与权力,骨子里还藏着与传统文化深深的连接,有着不为人知的细腻与温润。

日头渐渐西斜,窗外的光线变得柔和起来。

霍屹川从一旁的矮几上拿起茶具,泡了一壶清茶。

氤氲的茶香漫开,冲淡了空气中的墨味与尘埃味。

两人停下手中的活计,在桌旁相对而坐,难得地有了一段放松的时光。

霍屹川端着茶杯,目光望向窗外庭院里的梧桐树,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谈起了自己留日时的经历:“在日本那几年,每到春天,樱花漫山遍野地开,漂亮得很。

可看着那些异国的风景,心里却空落落的,那种孤寂,比在战场上拼杀时还要强烈。

也是在那时,才真正懂了‘家国’二字,不是挂在嘴边的口号,是无论走多远,都想回来守护的根。”

这是他第一次对人说起心底的孤寂与对家国的执念,语气平静,却透着一股深沉的力量。

云归晚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眼神里满是理解与共情。

轮到她时,她也打开了话匣子,分享起自己在欧洲修复中世纪羊皮卷的经历:“那些羊皮卷,有的已经残破不堪,字迹模糊。

可当我一点点将它们修复好,辨认出上面的文字,就像在和千百年前的古人对话,那种感觉很奇妙,仿佛跨越了时空,触摸到了历史的温度。”

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桌上刚修复好的一页书,纸页虽依旧泛黄,却已平整舒展,上面的字迹清晰可辨。

她轻声说:“你看,修复它们,就像在搭建一座桥,连接着快要被遗忘的过去。”

霍屹川深深地看着她,眼中情绪翻涌,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我现在觉得,搭建通往过去的桥,和通往未来的桥,同样重要。”

一句话,像一根细针,轻轻拨动了云归晚的心弦。

她知道,他们的心,正在这墨香与茶香中,一点点靠近。

休息过后,两人重新投入工作。

云归晚在翻动一页纸时,不小心被纸边划破了手指,一丝鲜红的血珠立刻冒了出来。

她下意识地“呀”了一声,正要抬手去擦,霍屹川已经快步走了过来。

他不由分说地抓起她的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干净的白手帕,小心翼翼地按在她的伤口上。

他的眉头紧紧蹙着,眼神里满是紧张与心疼,那模样,竟比她自己受伤还要难受。

“怎么这么不小心?”他的声音带着一丝责备,更多的却是关切。

云归晚的手指被他握在掌心,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与粗粝的枪茧,脸颊微微发烫,心跳也漏了半拍。

她看着他紧蹙的眉头,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甜甜的。

傍晚时分,一天的修复工作暂告段落。

看着桌上渐渐被修复好的古籍,云归晚的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霍屹川看着她,眼底也染上了温柔的笑意。他转身从一旁的柜子里取出一个精致的锦盒,走到她面前,将锦盒递了过去。

“这是什么?”云归晚好奇地接过锦盒,打开一看,里面整齐地放着一套小提琴琴弦,琴弦泛着淡淡的光泽,一看便知品质极佳。

“听沈怀安说,这是德国产的,最好的琴弦。”

霍屹川的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只是送了一件寻常之物,可微微动了动的喉结,却泄露了他内心的紧张与在意。

云归晚拿起一根琴弦,指尖轻轻摩挲着,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动。

他竟还记得她的小提琴,还记得要给她买最好的琴弦。

她抬起头,看着霍屹川,眼中闪烁着泪光,声音带着一丝哽咽:“谢谢你,霍屹川。”

这是她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没有“少帅”的称谓,只有最纯粹的感激与亲近。

霍屹川的身体微微一僵,随即脸上露出了一抹浅浅的笑容,那笑容像春日的阳光,驱散了所有的冷硬。

就在这时,藏书阁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打破了室内温馨融洽的气氛。

霍大帅霍万疆在一群随从的簇拥下,沉着脸站在门口,周身散发着一股强大的压迫感。

他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在室内两人身上扫过,最后定格在云归晚身上,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不悦,像在看什么不入流的东西。

云归晚下意识地收回了手,心里咯噔一下,一股寒意悄然升起。

霍屹川也收敛了笑容,脸上恢复了平日的沉稳,他对着霍万疆微微颔首:“父亲。”

霍万疆没有理会他的问候,目光依旧停留在云归晚身上,冷冷地对霍屹川说:“屹川,阎帅那边派人送了帖子过来,商谈要事,关系到我霍家在江北的根基,你还有闲心在这里弄这些破纸?”

他刻意加重了“阎帅”二字,语气里的警告意味不言而喻。

阎帅是北方的军阀巨头,势力庞大,霍家一直想与之结盟,而结盟的最好方式,便是联姻——所有人都知道,阎帅有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儿。

霍屹川的脸色沉了下来,他知道父亲的来意,也明白父亲话里的意思。

他刚想开口说些什么,霍万疆却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冷冷地瞥了云归晚一眼,转身带着随从离开了藏书阁,留下满室的寒意与尴尬。

温馨的气氛荡然无存。

云归晚敏感地察觉到了空气中的压力,也听懂了霍万疆话里的深意。

她知道,霍大帅不喜欢她,更不允许她和霍屹川走得太近。

她站起身,拿起自己的布包,声音有些干涩:“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霍屹川看着她,眼中满是歉意与无奈:“我送你。

他送她走出督军府,一直送到马车旁。

云归晚踏上马车,转身看着他。

霍屹川站在马车下,身姿挺拔,脸上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沉重。

他没有立刻转身离开,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神复杂。

他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这一刻,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横亘在他和云归晚之间的,不仅仅是思想与文化的差异,更是冰冷的权力现实与家族利益。

那些他曾经以为可以掌控的东西,在绝对的权力与利益面前,竟如此脆弱。

“回去吧,路上小心。”霍屹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云归晚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拉上了马车的窗帘。

马车缓缓驶动,离开了督军府。

她靠在马车里,紧紧抱着那个装着琴弦的锦盒,锦盒还带着一丝温度,那是属于霍屹川的温度,是甜蜜的余温。

可心里的寒意,却一点点蔓延开来。

她明白,霍大帅的出现,不是偶然,而是一个警告。

那座她和霍屹川刚刚搭起一点雏形的桥,还未稳固,就已经迎来了狂风暴雨。

马车在颠簸的路上前行,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就像她此刻的心情,一半是甜蜜的余温,一半是现实的寒意,复杂而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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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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