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风起闲云

藏书阁那场不速之客带来的寒意,像一层薄霜,覆在云归晚心头好几天。

她总忍不住想起霍大帅沉冷的脸,想起“阎帅”二字里沉甸甸的分量,连指尖划过霍屹川送的琴弦时,那份甜蜜都掺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涩。

这日午后,春阳暖得正好,透过窗棂洒在地板上,映得人身上也暖融融的。

可云归晚坐不住,心里像揣了团乱麻,思来想去,竟鬼使神差地出了门,脚步不自觉地就往督军府的方向挪去。

她没敢靠太近,只在府外那条栽着老槐树的街道上慢慢散步,美其名曰“晒晒太阳”,心里却清楚,不过是想离霍屹川近一点,哪怕只是呼吸着同一片区域的空气,也能稍稍安点心。

老槐树的枝丫抽出嫩绿的新叶,阳光透过叶隙筛下细碎的光斑,落在青石板路上,晃得人眼发花。

云归晚正低头踢着脚边的小石子,忽然听到前方传来一阵轻微的说话声,下意识地抬眼望去——

督军府那朱红的大门前,霍屹川正站在那里,身边伴着一位极其美丽的少女。

少女穿着一身月白色的旗袍,领口绣着精致的兰草,身姿窈窕,气质温婉,眉眼间却藏着一丝与这端庄气质不符的、淡淡的怅然,像极了笼中渴望自由的雀鸟。

是阎舒云,云归晚隐约听说过,她是北方阎帅的千金,也是霍家属意的联姻对象。

两人站在门**谈,姿态礼貌而疏离,没有半分亲密。

云归晚隔着几步远,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看到阎舒云微微垂着眼,声音轻柔得像春风拂柳:“多谢少帅体谅,我亦不愿……”

话未说完,便轻轻摇了摇头,眼底的无奈显而易见——谁都明白,他们不过是被家族推到一起的棋子。

霍屹川神情平静,听着她的话,微微颔首,语气客气而疏淡:“阎小姐保重。”说完,便抬手示意身边的副官送她上车。

阎舒云也没有多做停留,对着他微微一福,便转身踏上了等候在一旁的马车。

马车轱辘转动,渐渐驶远,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云归晚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揪了一下,涩涩的,酸酸的。

她知道他们之间没什么,可看着那个与他站在一起、门当户对的少女,再想到自己混血的身份、霍大帅的不满,一股强烈的自卑感悄然涌上心头。

送走阎舒云后,霍屹川没有立刻回府。

他站在门口,微微蹙着眉,神色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过了片刻,他转身进了府,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才又重新走了出来。

云归晚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又落在了他身上。

他显然是刚用冷水洗过脸,额前原本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被随意地撩了上去,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衬得那张轮廓分明的俊朗面容愈发完整。

几滴水珠挂在他清晰的下颌线上,顺着脖颈往下滑,没入深色的衣领,晕开一小片湿痕。

少了平日戎装的冷硬、长衫的温润,此刻的他,多了几分不羁的性感,又带着一丝卸下防备后的柔和,像一块被清水浸润过的暖玉,却又藏着锋芒。

云归晚看得有些怔忡,心跳莫名就乱了节拍。

她还沉浸在这份意外的悸动与酸涩交织的情绪里,没来得及躲开,就见霍屹川抬起头,目光直直地望了过来,恰好撞上了她的视线。

他显然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她,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嘴角似乎微微动了一下,迈开长腿,朝着她所在的街角走了过来。

脚步声沉稳有力,一步步落在青石板上,也一步步踩在云归晚的心尖上。

她慌乱地想移开目光,可那道视线像有魔力,牢牢地锁住了她,让她动弹不得,脸颊也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

霍屹川走到她面前站定,微微俯身,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他身上带着淡淡的水汽和阳光的味道,气息拂过她的耳畔,带着一种令人心颤的压迫感。

他的目光落在她慌乱躲闪的眼睛上,声音低沉,还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怎么,云小姐是特地来督军府门口……散步?”

云归晚的心跳漏了一拍,脸颊烧得更厉害了。

他似乎还嫌不够,又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更低,像情人间的呢喃:“还是,不放心我?”

这话像一把温柔的钩子,一下子就勾住了云归晚的心,也戳破了她所有的胡思乱想和故作镇定。

他什么都知道!知道她看到了刚才的场景,知道她心里在别扭什么。

云归晚窘迫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嘴唇动了动,想辩解几句,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感觉自己的脸颊越来越烫,连耳根都烧了起来。

霍屹川看着她这副又羞又急、手足无措的模样,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心里那点因应付家族联姻带来的烦躁,也悄然散去。

他本想再说点什么,逗逗这个容易脸红的小姑娘,可看着她那双水光潋滟、带着几分委屈的眼睛,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最终,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声音放柔了些:“走吧,我送你回去。”

云归晚像只受惊的小鹿,慌忙摇头:“不用不用,我自己能回去。”说完,不等霍屹川反应,转身就像逃一样地快步走开了,连头都没敢回。

霍屹川站在原地,看着她慌乱逃窜的背影,眼底的笑意久久未散。

他抬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下巴,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水珠滑落的凉意,可心里,却暖烘烘的。

这个小姑娘,真是……越来越让他放不下了。

云归晚一路快步走着,直到彻底看不见督军府的影子,才慢慢停下脚步,扶着一旁的老槐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心脏还在砰砰狂跳,脸颊的热度也迟迟降不下去。

刚才霍屹川靠近时的气息,他带着笑意的声音,还有他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一遍遍在脑海里回放,让她心绪难平。

心里又酸又涩,又带着一丝莫名的甜,像打翻了五味瓶,乱得一塌糊涂。

她不知道该去哪里,也不知道该怎么梳理自己的心情,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竟走到了顾曼丽的沙龙门口。

顾曼丽的沙龙在霖州城里算是个奇特的所在,装修得充满异域情调,女主人顾曼丽更是个传奇人物——三十一岁,已经结束了三段婚姻,活得肆意张扬,风情万种,思想通透得不像话。

有人说她放荡不羁,也有人暗地里羡慕她敢爱敢恨、不受世俗束缚。云归晚之前只在酒会上见过她一次,对她印象深刻。

此刻,沙龙的门虚掩着,里面隐约传来轻柔的音乐声。云归晚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推开了门走了进去。

顾曼丽正坐在靠窗的沙发上,手里夹着一支细长的烟,面前放着一杯红酒,身上穿着一件丝质的吊带长裙,姿态慵懒而优雅。

看到云归晚进来,她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露出一个热情的笑容:“哟,这不是云家的小姐吗?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云归晚有些局促地站在门口,低着头,声音闷闷的:“顾小姐,我……我只是路过,打扰了。”

顾曼丽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一眼就看出了她的落寞与心不在焉,笑着招了招手:“过来坐吧,看你这模样,像是有心事。正好我也闷得慌,陪我聊聊天。”

云归晚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沙发很软,散落着几本封面精致的法国爱情小说,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水味和烟草味,竟奇异地让人觉得放松。

顾曼丽给她倒了一杯红酒,推到她面前:“尝尝,法国波尔多的,解愁最好了。”

云归晚端起酒杯,抿了一小口,酒液的醇香在舌尖散开,带着一丝微醺的暖意。

或许是这氛围太过放松,或许是顾曼丽的眼神太过通透,又或许是心里的委屈与迷茫实在无处安放,她竟忍不住,对着一个不算熟悉的人,缓缓倾诉了起来。

从酒会上那惊鸿一瞥的初遇,到书房里思想交锋的碰撞,从城墙上像小云雀一样的相处,到藏书阁里墨香伴着心动的静谧时光,再到刚才在督军府门口看到霍屹川与阎舒云告别的场景,以及自己心里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与慌乱,一五一十,全都倒了出来。

顾曼丽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她,只是偶尔吸一口烟,眼神里带着了然的笑意。

等云归晚说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卸下了千斤重担,顾曼丽才慵懒地吐出一个烟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当是什么天大的事,闹得我们云小姐这么愁眉苦脸。”

顾曼丽放下烟,端起自己的酒杯,轻轻晃了晃,眼底的笑意更深了,“傻姑娘,你这哪是什么权衡利弊,哪是什么担心家族阻碍?你从第一眼看到霍屹川那个男人,魂就被他勾走了,这叫一见钟情,懂吗?”

“一见钟情?”

云归晚愣住了,喃喃地重复着这四个字,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她从未想过这个词,总觉得自己对霍屹川的在意,是因为思想的共鸣,是因为他身上的反差,可经顾曼丽这么一点破,才猛然惊觉——好像从酒会那天,他用那双锐利又孤寂的眼睛看着她拉琴开始,她的心,就已经不受控制地为他悸动了。

“可不是嘛。”顾曼丽点点头,语气肯定,“你想想,若是对他没那份心思,你会管他和谁联姻,管霍大帅高不高兴?你会巴巴地跑到督军府门口散步,就为了能离他近一点?”

云归晚被她说得哑口无言,脸颊又开始发烫,心里却渐渐清明起来。

顾曼丽又继续说道:“我活了三十一年,嫁了三次人,什么样的男人没见过?像霍屹川那样的男人,骨子里骄傲又冷硬,权力在他心里比什么都重。他要是心里没有你,别说陪你在旧纸堆里耗上一整天,别说费心给你买什么小提琴琴弦,恐怕连半分眼神都懒得给你。”

“可……可他要和阎小姐联姻啊,那是对他的权力有好处的。”云归晚小声地辩解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确定。

顾曼丽笑了笑,眼神里带着几分过来人的通透:“傻丫头,权力和爱情,未必是单选题。这世上,有多少人为了权力抛弃爱情,可也有男人,愿意为了心爱的女人,在权力的铜墙铁壁上,开一扇只属于她的窗。”

“开一扇只属于她的窗……”云归晚重复着这句话,心里像是被一道光劈开了迷雾,瞬间明朗起来。

顾曼丽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她心里那个纠结已久的锁。

是啊,她何必纠结于阎舒云的存在,何必惶恐于霍大帅的反对?

重要的是,霍屹川心里有没有她,他愿不愿意为她,在那冰冷的权力壁垒上,开一扇窗。

想通了这一点,云归晚只觉得心里压着的那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连日来的烦闷与迷茫,也一扫而空,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

她抬起头,看着顾曼丽,眼中满是感激:“顾小姐,谢谢你,我明白了。”

顾曼丽看着她豁然开朗的模样,满意地点点头:“明白就好。感情这东西,最忌讳的就是瞻前顾后、自寻烦恼。喜欢就去争取,哪怕最后不成,也算是对得起自己的心。”

云归晚重重地点点头,心里已经做了一个决定。

她要勇敢一点,要弄清楚霍屹川的心意,要为自己的这份心动,好好地争取一次。

告别了顾曼丽,云归晚走出沙龙时,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华灯初上,暖黄的灯光照亮了街道,给这座旧城披上了一层温柔的面纱。

她走在街道上,脚步轻快,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坚定与勇气。

晚风拂过脸颊,带着春夜的微凉,却让她觉得无比惬意。

此时,督军府的书房里,霍屹川正站在窗边,手中摩挲着那页写着“桥,始于看清对岸”的琴谱,指尖一遍遍划过那些熟悉的字迹,眼神深邃。

沈怀安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恭敬地禀报:“少帅,阎小姐已经安全送回阎帅府邸了。只是……大帅那边得知您只是客气地送了阎小姐,并没有多做挽留,似乎不太高兴。”

霍屹川的眼神冷了一下,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平淡地吐出两个字:“随他。”

他心里清楚父亲的心思,不过是想借着联姻,拉拢阎帅,巩固霍家在江北的势力。

可他霍屹川,从来都不喜欢被人摆布,尤其是在婚姻这件事上。

沈怀安见他神色不悦,便不再多言,正准备退出去,却见霍屹川忽然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沈怀安,你说……女孩子要是生气了,该怎么哄?”

沈怀安愣了一下,有些没反应过来。

少帅这是……在问他怎么哄女孩子?他一个常年跟在少帅身边,连女人手都没碰过的糙汉子,哪里知道这些?

可看着霍屹川那双带着认真的眼睛,沈怀安又不敢不答,支支吾吾地说道:“应……应该是送点她喜欢的东西?或者……说点好听的?”

霍屹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有再说话,目光重新投向窗外的夜色。

夜色浓稠,远处的灯火星星点点,像散落的星辰。

他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白天在街角看到的那个身影——云归晚站在老槐树下,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又羞又急,像只受了委屈的小兔子。

一想到她那个模样,霍屹川的嘴角就忍不住微微上扬,眼底的冷硬也渐渐融化,只剩下一片温柔的暖意。

他意识到,那个留洋归来、思想独立、会拉琴、会修古籍、容易脸红又带着点倔强的女孩,在他心里的分量,已经远远超过了他的预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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