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屹川到访后的第三日,天难得放得这样晴。
春日的阳光透过云家宅邸的雕花窗棂,洒在地板上,映出细碎的光斑,连德式落地钟的“滴答”声,都似染上了几分暖意。
云归晚正对着穿衣镜,细细调整着领口的珍珠缀饰。
镜中的少女,穿了件西洋风格的及膝连衣裙,米白色的布料衬得她皮肤愈发白皙,领口和袖口绣着细小的珍珠,走动时随动作轻轻晃动,既雅致又透着少女独有的俏皮。
她将那头泛着淡淡金光的长发盘成一个小巧的花苞头,用一条同色系的发带固定住,几缕碎发垂在耳侧,风一吹便轻轻摇曳,整个人像浸在春光里,轻盈又鲜活。
她对着镜子照了又照,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发带,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难得流露出这个年纪女孩对“约会”的期待与羞涩。
往日里或是西式礼服或是中式旗袍的端庄,此刻都被这一身活泼装扮取代,连眼神里都盛满了藏不住的雀跃。
“小姐今天像只快活的小云雀。”
管家陈叔端着一杯牛奶走进来,看着镜前的少女,眼底满是慈爱的笑意。
他看着云归晚长大,从未见她这样精心装扮过,那股藏不住的欢喜,傻子都能看出来。
云归晚被说得脸颊微红,转过身接过牛奶,故作镇定地说:“陈叔,我是去看新炮演练,了解时局,可不是去玩的。”
话虽这么说,可语气里的轻快却骗不了人。
她将那页霍屹川写了字的琴谱小心叠好,放进随身的小手袋里,指尖触到粗糙的纸页,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怦怦直跳。
说是了解时局,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份按捺不住的雀跃,全是因为想到又能见到霍屹川。
那个冷硬如刀,却会在琴谱上写下邀约的男人,像一块磁石,牢牢吸住了她的心。
马车驶向西城门楼,越靠近,空气中的肃杀之气便越浓。
不同于城内的烟火气,西城门楼外士兵林立,个个身着戎装,神情肃穆,腰间的枪支弹药泛着冷光,空气里隐约飘着淡淡的火药味,让人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马车停下,云归晚刚走下来,便成了这片铁灰色世界里唯一的亮色。
士兵们纷纷侧目,目光里满是好奇——这样一位穿着西洋裙子、模样娇俏的小姐,怎么会来这种戒备森严的军事场合?
霍屹川正在城楼上与几位军官部署演练事宜,目光扫过楼下时,恰好看到云归晚的身影。
他的眼神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米白色的连衣裙,花苞头,垂在耳侧的碎发,与那日酒会上拉琴的端庄、书房里争辩的锐利都不同,此刻的她,像春日里刚抽芽的嫩柳,鲜活又灵动。
他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微微颔首,示意身旁的沈怀安:“带云小姐到安全区等着。”
沈怀安应了一声,快步下楼,对着云归晚恭敬地说:“云小姐,少帅让我带您到观礼区。”
云归晚跟着沈怀安走上城楼一侧的观礼台,这里视野开阔,又避开了演练的核心区域。
她好奇地探头张望,看着士兵们有条不紊地搬运炮弹、调试炮管,眼神里满是探究。
没过多久,演练正式开始。
“轰隆——”一声巨响,炮弹呼啸着射出,震得整个城楼都在微微颤抖。
云归晚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捂住了耳朵,身体微微缩起,像只受惊的小动物。
可恐惧只持续了一瞬,好奇心便占了上风。
她慢慢放下手,睁大眼睛看着炮弹落下的方向,烟尘滚滚,气势惊人。
她不像寻常闺秀那样吓得脸色发白、避之不及,反而看得格外认真,时不时还会侧过头,小声向沈怀安询问:“沈副官,这炮的射程能有多少?”
“炮管这么粗,是为了增加威力吗?”
她的问题天真又带着几分专业,问得沈怀安一时语塞。
他一个常年在军营里摸爬滚打的军人,哪里懂这些细枝末节的原理,只能含糊地应着:“云小姐,这些我也不太清楚,回头我问问少帅。”
霍屹川虽然在和军官们讨论演练情况,却时不时分神看向观礼台。
看到她起初受惊缩脖子的模样,他的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又看到她后来好奇探头、追问沈怀安的样子,那灵动鲜活的模样,与周围刻板严肃的军官形成了鲜明对比,让他紧绷了许久的神经,竟不自觉地放松了几分。
演练持续了一个多时辰,直到夕阳西斜才结束。
霍屹川摒退了所有随从和军官,只留下沈怀安在远处等候。
他走到观礼台旁,看着还在望着远方烟尘发呆的云归晚,声音低沉温和:“陪我去城墙上走走?”
云归晚回过头,看到霍屹川站在夕阳下,戎装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少了几分平日的冷硬,多了几分柔和。
她用力点头:“好。”
两人并肩走上古老的城墙。
青灰色的城砖被岁月磨得光滑,带着历史的厚重感。
云归晚暂时忘却了书房里的家国争论,像只出笼的小鸟,脚步轻快,时而小跑两步,凑到垛口边看城外的田野风光,时而指着远处的楼阁,好奇地问霍屹川:“霍少帅,那座楼是什么地方?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那是文昌阁,建于明代,是霖州最老的建筑之一。”
霍屹川耐心地回答,目光追随着她的身影,看着她被风吹起的裙摆和发带,心里竟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宁。
“真有意思,”云归晚感慨道,“欧洲的古建筑多是教堂,尖尖的塔顶,彩色的玻璃,和霖州的这些阁楼完全不一样。”
霍屹川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忽然问道:“不怕吗?刚才的炮声。”
云归晚回过头,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脸上,映得她脸颊微红,眼神格外明亮。
“怕啊。但更多的是好奇。你知道吗,这大炮的轰鸣声,和我母亲描述的哥特式教堂的管风琴声,完全不同,却都很震撼。一种是毁灭的力量,一种是拯救的信仰。”
她总能将这样截然不同的事物联系在一起,霍屹川被她独特的联想逗得唇角微扬,这是云归晚第一次看到他真正意义上的笑容,不像客套的颔首,而是发自内心的、带着暖意的笑,瞬间冲淡了他身上的冷硬气息。
“在你眼里,大炮和教堂是一回事?”
“都是人类极致情感的产物,不是吗?”
云归晚狡黠地眨了眨眼,反问他,“一个是为了守护或者掠夺而产生的力量,一个是为了心灵的寄托而建造的信仰,不都藏着最浓烈的情感吗?”
霍屹川看着她,没有说话,眼神却愈发深邃。
这个女子,总能用她独特的视角,给她带来新的认知。
和她在一起,他不必伪装,不必时刻紧绷着神经,仿佛能暂时逃离那个充满算计与杀戮的世界。
两人继续往前走,走到城墙僻静处,春风拂面而来,吹动了云归晚的花苞头和米白色裙摆。
她下意识地抬手去拢耳边的碎发,却没注意到一缕发丝已经吹到了唇边。
霍屹川停下脚步,看着她被风吹得微红的脸颊,看着那缕贴在她唇边的发丝,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极其自然地替她拂开了那缕碎发。
指尖触碰到发丝的柔软,还有她脸颊的微凉,两人都愣住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只有春风吹过城墙的声音,还有彼此清晰可闻的心跳声。
云归晚的脸瞬间变得绯红,像熟透的苹果,心跳如擂鼓,几乎要从胸腔里蹦出来。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小步,眼神慌乱,不敢去看霍屹川的眼睛。
霍屹川也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些唐突,收回手,握拳放在唇边,轻咳了一声,掩饰着自己的尴尬。
可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她发丝的柔软触感,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泛起圈圈涟漪。
为了打破这微妙又有些暧昧的气氛,霍屹川转过头,目光望向城内鳞次栉比的房屋,转移话题道:“听说云小姐对古籍修复也有涉猎?”
云归晚愣了一下,才慢慢平复下心跳,抬起头,有些疑惑地看着他:“是啊,在欧洲时,跟着一位教授学过一点,怎么了?”
“过两日,督军府要整理一批战时抢救回来的旧籍,里面有些破损得厉害,或许你有兴趣来看看?”
霍屹川的声音依旧低沉,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他在为下一次见面,找一个合理的理由。
云归晚的眼睛亮了起来,古籍修复是她的爱好,更何况,这意味着又能见到他。
她用力点头,笑容在夕阳下格外明媚,像春日里最灿烂的花:“好!我很有兴趣!”
看到她如此欢喜的模样,霍屹川的心里也泛起一丝暖意。
他知道,连接他们两个世界的那座桥,正在一点点延伸。
夕阳渐渐沉入地平线,将天空染成了温暖的橘红色。
两人在城楼下告别,云归晚坐上马车,还忍不住掀开窗帘,回头望去。
霍屹川依旧站在原地,身姿挺拔如松,夕阳的余晖洒在他身上,勾勒出金色的轮廓。
他看着马车驶远,直到再也看不见,才缓缓收回目光。
“少帅,我们回去吧?”沈怀安走上前来。
霍屹川点了点头,转身往督军府的方向走去,走了两步,忽然停下脚步,对沈怀安低声吩咐道:“去查查,哪里能买到上好的小提琴琴弦。”
沈怀安愣了一下,有些疑惑地看着霍屹川——少帅怎么突然关心起小提琴琴弦了?但他没有多问,恭敬地应道:“是,少帅。”
霍屹川没有解释。
他只是觉得,那个用琴声诉说孤独的女子,那个在城墙上像小云雀一样活泼的女子,值得拥有最好的琴弦。
他开始下意识地,想为她做些什么,无关权力,无关利益,只因为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