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会结束后的第三天下午,春风卷着零星的柳絮,轻轻叩响了云家宅邸的朱漆大门。
门内的庭院里,几株新抽芽的柳树垂着嫩条,与墙角的西式喷泉相映成趣——就像这座宅子的主人云鹤年,既守着江南富商的中式底蕴,又接纳着西洋传来的新鲜事物。
云归晚正坐在客厅靠窗的沙发上翻书,耳边是德式落地钟沉稳的“滴答”声,与不远处书房里父亲与人交谈的隐约话音交织在一起。
客厅的布置处处透着中西合璧的意味:
厚重的黄花梨八仙桌旁,摆着两把雕花木椅,而另一侧则放着柔软的欧式沙发;青花瓷瓶与西洋油画并排挂在墙上,釉色的温润与油彩的浓烈碰撞出一种微妙的和谐,像极了她自身的处境。
一半是东方的血脉根脉,一半是西方的思想熏陶。
“小姐,霍少帅到了,老爷在书房见他呢。”管家陈叔轻手轻脚地走进来,低声禀报。
云归晚翻书的手指顿了一下,心头莫名窜起一丝微澜。
霍屹川。这个名字,连同他那双锐利又藏着孤寂的眼睛,还有他腰间那柄系着旧红绸的唐刀,一起在她脑海里清晰起来。
她知道他今日会来,父亲一早便说,霍家有意与云家商会合作,推进“江北六省实业振兴计划”,实则是为军需开辟更稳定的财源——乱世之中,商人与军阀的勾结,从来都是心照不宣的事。
她合上书,目光落在窗外。
阳光透过柳叶的缝隙洒下来,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极了此刻她纷乱不定的心情。
她本不想掺和这些事,可父亲说,让她多听听、多看看,也好对这世道多几分了解。
书房里的谈话声持续了约莫一个时辰。
云归晚端起桌上的玻璃杯,抿了一口微凉的柠檬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
忽然,书房门被推开,父亲云鹤年的声音传了出来:“归晚,过来。”
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月白色的旗袍裙摆,缓步走了过去。
书房里,霍屹川正坐在红木椅上,一身深灰色戎装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副官沈怀安站在他身后,神色肃然。
看到云归晚进来,霍屹川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没有多余的情绪,却让她心跳漏了半拍。
“少帅,这是小女归晚。”
云鹤年笑着介绍,“她刚从欧洲回来,见识了些西洋的东西,我让她也来听听,多学学。”说着,他看向女儿,“归晚,去把我新收的明前茶拿来,给少帅尝尝。”
云归晚应了一声,转身去了偏厅的茶室。
她捧着小巧的紫砂茶具回来时,正听到霍屹川低沉的声音在谈论着铁路与矿厂:
“……江北多山,交通不便,若能修通几条铁路,不仅能盘活矿产,军饷物资也能快速转运。以工固防,以商养兵,这才是江北长治久安的根本。”
他的语气笃定而自信,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气势,仿佛在他眼中,这江北的土地、矿产、甚至人命,都是可以用来搭建权力堡垒的砖石。
云归晚端着茶盘走近,听到这话,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霍少帅觉得,用民生滋养军备,是长治久安之法?”她的声音清清脆脆,打破了书房里的严肃氛围。
霍屹川抬眼看向她,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似乎没想到她会突然开口,且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赞同。
云鹤年也愣了一下,连忙打圆场:“归晚,小孩子家懂什么,别乱说话。”
“父亲,我不是乱说话。”
云归晚迎着霍屹川的目光,没有退缩,“我在欧洲时,见过那些战后的工业国。他们也曾大力发展工业,只为支撑战争,可最终呢?工厂里的工人食不果腹,街头流民遍地,社会动荡不安。
若发展只服务于军事,不考虑民生,不开启民智,无异于饮鸩止渴。
真正的强盛,从来不是靠枪炮堆出来的,是靠每一个百姓都能安居乐业,都有尊严地活着。”
她说这些话时,眼睛亮得惊人,像有星星在里面燃烧。
她带着整个世界的见闻回来,看过不同的制度,不同的生活,此刻将心中所想和盘托出,没有丝毫畏惧。
书房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沈怀安皱了皱眉,似乎觉得这女子太过放肆,竟敢这样顶撞少帅。云鹤年也有些紧张,生怕霍屹川动怒。
可霍屹川没有生气。
他看着眼前这个敢直言不讳的女子,目光里的讶异渐渐变成了浓厚的兴趣。
这是第一次,有人敢如此直接地挑战他的核心逻辑,尤其是一个年轻女子。
在他接触的人里,要么是对他唯唯诺诺的下属,要么是心怀算计的政客商人,要么是循规蹈矩的大家闺秀,从未有人像云归晚这样,带着新鲜的视角,尖锐的观点,毫无顾忌地表达自己。
他忽然觉得,酒会上那个拉琴的女子只是她的一面,而此刻这个敢于争辩、眼神发亮的女子,才更让人心生探究。
他微微颔首,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云小姐的见解,倒是与众不同。”
“不是与众不同,是亲眼所见。”
云归晚将茶杯放在霍屹川面前,紫砂杯里的明前茶泛着淡淡的清香,“少帅身处高位,看到的是权力与疆土,可我看到的,是那些在战火与苛政下苦苦挣扎的普通人。他们,才是这片土地真正的根基。”
霍屹川端起茶杯,却没有喝,只是放在鼻尖轻嗅了一下。
茶香清冽,像她的人一样,带着一股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劲儿。
“云小姐说得有道理,”他缓缓开口,“可乱世之中,生存尚且艰难,谈何民生民智?没有足够的权力,没有强大的军队,别说让百姓安居乐业,就连这片土地,都可能不复存在。我必须先守住它,才能谈后续的一切。”
“守住土地,不是靠牺牲百姓的幸福来换取军备的强大。”
云归晚反驳道,“少帅,你搭建的是通往权力的桥,可这座桥,若没有百姓的支撑,迟早会塌。
那云小姐觉得,我该搭建一座什么样的桥?”霍屹川看着她,眼神深邃,带着一丝试探。
云归晚愣了一下,一时语塞。
她知道乱世的艰难,也明白霍屹川的处境,可她无法认同他的方式。
两人四目相对,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激烈的思想碰撞,却又奇异地没有火药味,反而多了几分相互的审视与吸引。
就在这时,云鹤年忽然轻咳一声,站起身来:“少帅,我和沈副将去看看库房里的货单,你和归晚先聊着。”
他显然是有意给两人独处的机会,说完便转身离开了书房。
书房里只剩下霍屹川和云归晚两人,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起来。
刚才激烈辩论的火气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安静的尴尬,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霍屹川的目光从云归晚脸上移开,落在了墙上挂着的一幅油画上。
那是一幅描绘霖州古城的画,青瓦白墙,小桥流水,夕阳下的古城美得像一首诗。
他看了片刻,忽然开口问道:“云小姐如此推崇新世界,见识过那么多繁华先进的地方,为何还要回到这座‘旧城’?”
云归晚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幅画,眼底闪过一丝温柔。
她沉默了片刻,轻声说道:“或许正因为见过新世界,才更懂得旧城里什么最值得珍惜。这里有我童年的记忆,有父亲,有母亲喜欢的汉学典籍,有这些青砖黛瓦沉淀下来的岁月。新世界再繁华,也是别人的,而这座旧城,是我的根。”
她转过头,目光与他相遇。
那一刻,两人都清晰地意识到,他们刚才争论的不仅是国策,更是彼此立足的根本——他是旧城的守护者,而她是带着新世界气息归来的寻根者。
他们的世界截然不同,却又在这一刻,因为这场争论,产生了奇妙的交集。
霍屹川看着她眼中的温柔与坚定,心里忽然涌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
他习惯了算计与争斗,习惯了用铁血手腕处理一切,可在云归晚面前,他紧绷的心弦似乎能得到一丝放松,他的思想能得到真正的碰撞。
这个女子,像一扇窗,为他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却不再尴尬,反而多了几分心照不宣的默契。
阳光透过书房的窗棂,洒在两人身上,暖洋洋的,像春天的拥抱。
不知过了多久,霍屹川站起身来,准备告辞。
沈怀安在门口等候。
霍屹川没有看云归晚,而是对着空气,仿佛在对云鹤年说话一般,语气公事公办:“三日后,城防新炮的试射演练,将在西城门楼举行。或许云小姐会有兴趣,毕竟,知己知彼,方能更好地看清这个乱世。”
这话听着像是客套的邀请,甚至带着几分军事上的考量,可云归晚却明白,这是他单独给她的邀约。
她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脸上微微发烫,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霍屹川转身向外走去,腰间的唐刀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刀柄上系着的旧红绸也随之摆动,不经意间拂过了旁边的茶几。
茶几上,放着一页云归晚昨日手抄的琴谱,是门德尔松《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的片段。红绸扫过,那页琴谱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霍屹川停下脚步,弯腰将琴谱拾了起来。
他的指尖落在那些跳跃的音符上,停顿了一瞬,似乎在感受着什么。
阳光照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硬朗的轮廓,平日里锐利的眼神也柔和了几分。
他转过身,将琴谱递还给云归晚。
就在两人的手指即将接触的那一刻,云归晚清晰地感觉到他指腹上因常年握枪而留下的粗粝枪茧,带着一种充满力量的质感;而霍屹川也感受到了她指尖的微凉与细腻,像春风拂过寒冰,带着一种柔软的穿透力。
指尖的触碰只是刹那,却像一道电流,瞬间传遍了两人的全身。
云归晚慌忙接过琴谱,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心跳得像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霍屹川看着她泛红的耳尖,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却没有多言,转身大步离开了书房。沈怀安紧随其后,轻轻带上了书房的门。
书房里又恢复了宁静,只剩下云归晚一个人。
她捏着那页琴谱,站在原地,心神不宁。
刚才的思想交锋,刚才的沉默默契,刚才的指尖触碰,还有他那句意味深长的邀约,都在她脑海里盘旋,让她无法平静。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自己纷乱的心情,目光落在了手中的琴谱上。
忽然,她发现琴谱的空白处,不知何时多了一行用铅笔写就的字迹,笔锋刚劲有力,带着一种军人特有的硬朗:
“桥,始于看清对岸。三日后,西城门楼。”
没有署名,没有多余的话语,可云归晚一眼就认出,这是霍屹川的字迹。
他将她刚才关于“桥梁”的隐喻,用这种隐秘的方式接了过去。
他在告诉她,想要搭建起连接彼此世界的桥,首先要做的,是看清对岸的彼此。
云归晚捏着琴谱,指尖微微颤抖。
窗外,暮色渐渐四合,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了温暖的橘红色,给这座旧城披上了一层温柔的面纱。
她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渐渐亮起的灯笼,心里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站在了这座桥的起点。
对岸,是霍屹川,是他所代表的、充满铁血与权力,也充满诱惑与未知的危险世界。
而她,带着新世界的见闻与旧世界的根脉,即将迈出走向对岸的第一步。
她不知道这座桥能否顺利搭建,也不知道桥的尽头等待着她的是什么,可她的心里,却没有丝毫畏惧,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期待,像春天的种子,在心底悄悄生根发芽。
霖州的春天,似乎因为这场相遇,因为这座即将搭建的桥,变得更加温暖,也更加充满了未知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