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5年的春风,裹着江南独有的潮湿水汽,漫过霖州古城的青石板路,也漫进了西洋商会雕花的铁栅栏。
云归晚提着裙摆,站在宴会厅门口,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随身手袋的搭扣——里面装着母亲留下的小提琴,琴身镶嵌的青金石,在灯光下泛着幽蓝的光。
她是三个月前回到霖州的。
这个幼时长大的古城,既熟悉又陌生。
青瓦白墙依旧,可走在街上,人们看她的眼神总带着探究——中德混血的面孔,留洋归来的履历,让她成了霖州社交圈里新鲜又扎眼的存在。
父亲云鹤年说,这场酒会是为她接风,也是让她认识些“有用的人”,可云归晚知道,大家想看的,不过是“云家那个洋派小姐”。
宴会厅里早已人声鼎沸。衣香鬓影间,商人的谄媚、政客的空谈、西洋人的矜持交织在一起,碰杯声、笑语声闹哄哄地撞在耳膜上。
云归晚找了个角落站定,目光掠过人群,忽然被角落里一道身影攥住了视线。
那人穿一身深灰色戎装,肩章上的金星在水晶灯下闪着冷光,身形挺拔如松,像一柄未出鞘的唐刀,硬生生在喧嚣中劈出一片冷寂。
他手中端着酒杯,却一口未动,眼神平静地扫过全场,带着一种审视猎物般的锐利——那是霍屹川,江北六省少帅,近来因协调军务暂留霖州,是这座古城里最惹不起,也最让人不敢轻易靠近的人。
云归晚早听过他的名声。
铁血、冷硬、手腕狠厉,是旧式军阀里少见的精英,却比谁都信奉权力的法则。
她本不想多看,可不知为何,那双眼睛里藏着的孤寂,竟让她想起了母亲教她拉的门德尔松《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里,那些无人能懂的旋律。
“云小姐,久仰。”商会女主人笑着走来,不由分说拉起她的手,“大家可都盼着你露一手呢,听说你在欧洲学的小提琴,可得让我们开开眼界。”
起哄声瞬间涌了过来。
云归晚想推辞,可看着那些带着猎奇的目光,心里忽然冒出点执拗——她想拉那首《e小调》,想让这满厅的虚伪,听听什么是真正的孤独。
她从手袋里取出小提琴,轻轻抵在肩窝。
当第一个音符流淌而出时,喧闹的宴会厅竟瞬间安静了下来。
那旋律哀而不伤,带着一种漂泊的怅然,像云,像雾,像她这些年在异国他乡的思念,也像她回到故土却找不到根的迷茫。
霍屹川原本正冷眼打量着全场,盘算着这场酒会能为军需筹措多少款项,可这琴声一进耳朵,他的目光就再也挪不开了。
他从未听过这样的音乐——没有戏台的喧闹,没有行军的鼓号,它像一双温柔的手,猝不及防地拨开了他层层包裹的心防,触到了他内心最柔软、也最不愿示人的孤寂。
他看着那个拉琴的女子。
她闭着眼睛,长发垂在肩头,指尖在琴弦上灵活跳跃,整个人像被一层光晕笼罩着,与这满厅的虚饰格格不入。
像一只羽翼华美,却误入了铁笼的鸟。
一曲终了,掌声稀稀拉拉地响起,带着几分尴尬的礼貌——这音乐太“不合时宜”,太不接地气,不像用来消遣的玩意儿。
云归晚放下琴,正准备转身,却对上了霍屹川的目光。
那目光锐利如鹰,却没有轻蔑,没有探究,只有一种深深的、被击中的怔忡。云归晚的心猛地一跳,像被琴弦轻轻拨了一下,慌忙移开了视线。
“云小姐技艺精湛。”
霍屹川的声音低沉,带着军人特有的沉稳,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她面前。
他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小提琴上,青金石的光芒映进他眼底,“这琴,很特别。”
“是母亲留下的。”云归晚轻声回答,指尖攥紧了琴身。
“令堂是……”
“安娜·施耐德,一位汉学家。”
这时,云归晚的父亲云鹤年走了过来,笑着打圆场:“少帅,犬女不懂规矩,让你见笑了。”
“云小姐的琴,比任何客套话都动人。”
霍屹川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真诚。
他看向云归晚,“改日若有机会,想再听云小姐拉一曲。”
云归晚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被父亲拉着去见其他宾客。
她回头看了一眼,霍屹川还站在原地,手中的唐刀刀柄上,系着的旧红绸在灯光下轻轻晃动,像一抹无法抹去的宿命印记。
酒会散场时,夜色已深。
春风吹在脸上,带着一丝凉意。
云归晚坐在马车上,看着窗外掠过的古城墙,心里还在回响着霍屹川的目光。
她不知道,这场意外的相遇,会像一颗石子,投进她和他原本平静(或说早已沉寂)的生活,激起怎样的涟漪。
而霍屹川站在商会门口,看着载着云归晚的马车渐渐远去,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唐刀的红绸。
他一生都在为权力铺路,以为自己早已心如磐石,可今夜这琴声,这女子,却让他第一次有了一种冲动——想搭建一座桥,不是通往权力顶峰,而是通往一个能让琴声栖息的安宁之地。
只是那时的他们都不知道,这座桥,从一开始就建在即将崩塌的旧世界之上。
所有的美好,都注定是倒计时的幻影;所有的誓言,都早已预支了告别的代价。
霖州的春天很美,可冬天,已经在不远处,悄悄等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