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燎快半个月没见到陈晟了,才发现难怪最近出来玩心情都很好,原来少了这人。
从前陈晟像是把宁西大厦当成第二个家,不管走到哪都能撞见他,现在倒是跟人间蒸发了似的。
搞得许燎打台球的时候都觉得少了点什么。
“那工作又不是没有休息日,”他就算平时挺烦陈晟嘴欠的,但也算朋友,这么长时间没见到应该关心一下,“都半个月了,他人呢。”
李文乐一杆撞上黑色的八号球,站起身后抿了下嘴唇,“陈晟从车厂辞职了。”
“那还成天没影?”许燎问,“你把他藏起来了?”
李文乐叹气似地说了声,“我倒是想。”
许燎没接话,挺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台球厅少了陈晟总感觉变得不一样了些,连旁边几桌都在安安静静地打球,他俩都默不作声的时候只能听到有些空旷的撞击声。
李文乐沉默了会儿说,“回乡下了,说是去陪奶奶。”
许燎也懒得夸陈晟孝顺还是什么的,看着他若有所思地问了句,“你俩没什么事吧?”
“没事,”李文乐摇头,“我俩能有什么事。”
-
陈晟为了躲李文乐都跑到奶奶家去了。
奶奶今年七十岁,耳背,说话总要扯着嗓子才能听到。别的晚辈都嫌丢人,不愿意多跟奶奶讲话。就陈晟无所谓,他本来说话声就挺大的,跟他奶奶互相扯着嗓子喊让他觉得很过瘾。有人看他也不觉得丢脸,又没少鼻子没少眼睛,爱看看呗。
陈晟对奶奶好,奶奶也最喜欢他,落在别人那儿又说老太太偏心,喜欢孙子不喜欢外孙。他跟姑姑伯伯家的亲戚相处得都不好,辈分也都搞不明白,回到奶奶家也没什么同龄人跟他玩,就有个不知道管他叫“小叔子”还是叫“小舅子”的能跟他说上几句话。后来他堂姐改嫁,那小孩也没再过来。
陈晟有些惊奇又悲哀地发现,好像能受得住他脾气、跟他玩到现在的真就一个李文乐了。
奶奶算是长寿,最后那几年陈晟和家里的关系变得不好,很少回来,李文乐就承担了他的责任,看奶奶的次数比他还勤。
-
陈晟是在奶奶去世后的一个秋天夜晚知道这事的。
那晚谁都没加班,所以夜晚的时间非常充裕,他跟李文乐刚完事横七竖八躺在一起,聊休假别出去玩了把房子重装修一遍,又说了些零零碎碎的日常安排,有点无聊了,陈晟让李文乐去找部电影投墙上看。
电影演到奶奶送孙子上学,俩人都沉默了,陈晟“操”了一声,“这还睡得着吗,明早上班都起不来。”
李文乐想安慰他,顺口说起他早几年去看奶奶的时候给家里换了新电视,下载了好多的电影电视剧,奶奶说很喜欢看,追剧也不会觉得孤单了。
“你怎么才告诉我,学雷锋做好事不留名啊。”陈晟沉默一会儿半开玩笑地说出这句。
李文乐笑呵呵的,“感动了?”
陈晟只煽情一句就不想配合,敷衍地点头,“嗯嗯太感动了。”
李文乐又得寸进尺问他,“怎么表达感谢。”
“再让你操一次。”陈晟很大方地掀开被子。
李文乐抱住他脸埋在他脖颈那儿,笑声震得俩人直颤,“不怕明天上班起不来了?”
陈晟哼一声嫌他磨蹭还嫌他烦,把被子都卷到一边,“不干拉到,让开,我再打把游戏去。”
“你都多大了还喜欢打游戏。”李文乐抬手捂了下眼睛,非常无奈地叹出一口气。
陈晟心里有点乱,想要做点别的事压一压。他连话都顾不上说,穿上鞋就往书房走,书房被改装的像是电竞酒店单人间,李文乐啧了声,“你像急着去见第三者而匆忙敷衍妻子的丈夫。”
“小三如手足,老婆如衣服。”陈晟如此悠悠答道。
李文乐拎了件外套也跟他过去了,“嗯,你可以残疾但不能不穿衣服。”
-
那时候俩人分分合合的快十年,都折腾够了,家里也都撒手懒得再管。他们住的地方离宁山县十万八千里了,可晚上聊天时话题绕来绕去总会回到这儿。
提起宁山县陈晟就会想到夜晚黑色的天空和黯淡的星星,他们在充满烟味的台球厅或麻将室消耗时间,有时候会蹲在门外抽一根烟。
墙根的泥土有**的味道,还有花的香气,果子砸碎后甜腻又发霉的气味。湿漉漉的苔藓从地面一直寒伧地爬到墙上,他们说到“以后”却绝对不会像二十岁的年轻人一样问“你以后想做什么”,最不愿设想的结局就是留在这里成为和父辈相似的人,一眼望到头的人生,想到这些脖颈就好像缠住了濡湿沉重的水草。
宁西大厦是那时他们能看到最辉煌壮观的地方,后来到了更大的城市才发现和真正繁华的夜景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可是陈晟把对宁山县的淡漠也带到了更广阔的世界,他以为人总会爱上哪个地方吧不是故乡就会是他乡,可是后来他才发现,他在哪里就会想离开哪里。
外面的世界有着相似地运行秩序,人出生,上学,工作,结婚,生育,衰老,死亡,在哪里都是差不多的事情。所有人都这样。
陈晟在跳出了几个步骤后豁然觉得人生更宽广了些,后来才发现只是一种错觉,生命不是浪费在这儿就是浪费在那儿,不管做什么人生都在不断地损耗和折旧,步履不停。时间是奶油,做什么都是打发时间。
至于故乡,故乡不是为了他们而存在的,对离别无动于衷的从来不是他们。
-
但是现在陈晟对李文乐电话里的低声下气无动于衷,他趁奶奶去菜地的时候霸占了门口的躺椅,还舒服地盖着他奶奶葡萄紫的毛毯,懒懒散散地岔着腿像个紫色的蝴蝶标本。他漫不经心地说,“那我在这里呆一辈子好了。”
李文乐在电话那边叹了两口气。气音像是缥缈的雾般钻进陈晟的耳朵眼,然后他听到李文乐放慢的声音,“我接你回来好不好?我去奶奶家接你。”
两人之后也经常有闹矛盾短暂分开的时候,从第一次开始就延续这种游击战般的方式。陈晟避难的地点陆续变成了公司、朋友家、快捷酒店,他还是遇到麻烦想不出一点办法就会逃避的人。如果李文乐的人生哲学是允许一切发生,那陈晟的人生哲学是不允许一切发生。往后几十年都是如此,陈晟一次次地说算了就这样吧,李文乐很有耐心地一次次接他回家。
-
陈晟自然没等李文乐亲自过来,他听见这人连次日的大巴车票都买好了,当机立断前天晚上就自己收拾收拾滚回来了。
他想不明白李文乐怎么突然这么执着,俩人就当那天晚上什么都没发生以后接着当哥们不好吗?非要闹到扯破脸那一步。但是陈晟又不是真想撕破脸,要不他一直躲着做什么。
陈晟心事重重地回到家,从进门妈妈就对他嘘寒问暖,“奶奶给你做什么吃呀”“有没有吃饱”“你身上衣服好像脏了脱下来我给你洗洗”“昨晚是不是没睡好啊奶奶院子里养的鸡鸭鹅叫起来很吵吧”……唠叨半天。他爸平时不怎么回家,回家就是喝酒,喝醉了要么骂骂咧咧要么倒头就睡,他妈妈这么多年都跟丧偶似的过日子,等到儿子长大了不自觉把一些丈夫该承担地责任全都推到陈晟身上,心情不好也只跟他倾诉。
陈晟忍着不耐烦跟他妈聊了几句,实在不行了说约好要跟朋友出去玩赶紧跑了,门关上还能听见妈妈在后面喊,“回来换件衣服,多穿点!”
-
昼短夜长天黑得早,连着下了两场雪,转眼就快到除夕了,挺多商铺都拉下卷帘门贴了歇业的公告,街上人也少了些。天冷又黑灯瞎火的,没人愿意在外边儿。
本来就看着衰败陈旧的地方也没因为几场雪就银装素裹的显得崭新起来,反而看起来更萧条冷清。
陈晟缩着肩膀双手揣在袖子里,像个老大爷似的在外面乱逛,他不想动了,就想找个暖和的地方坐会儿。
-
街上偶尔路过的也都是成双成对的,穷冬烈风谁愿意自己在外面,陈晟坐在路边的长椅上冻得一哆嗦,愈发觉得自己好像孤魂野鬼。
他跟李文乐很少闹别扭,上回挺长时间没讲话还是高中的时候,也是他单方面不想搭理这个人,因为李文乐突然身高蹿出来一大截,原来俩人都一米七多,这孙子不知道是不是做断骨增高的手术去了,过了暑假回来突然蹿到一米八。
陈晟站他旁边一比发现矮了半个头,然后他那个学期都不太想在李文乐旁边站着了。但是到高二的暑假他坚持喝牛奶跑步打篮球,不负众望地到了一米八二,又很开心地跟李文乐重归于好。
那时候李文乐也长高了一点,但只有一点点,可以大方地忽略不计。
-
陈晟想了一会儿以前的事就站起来走了,回忆突然中断不是想明白什么,是他再不起来就要被冻成雪人了。他还不想回家,也不想去宁西大厦,走到了高中那块儿,对面的网吧还开着,隔着落地窗能看到里面雾蒙蒙的黄色的灯,开暖气的原因像是隔着层毛玻璃似的,看起来挺暖和。
李文乐好像跟他有心电感应。
陈晟推开网吧的门就看到了这人,像在这儿等他一样,站在吧台前边儿回过头,眼睛里沉淀着清晰的笑意。
李文乐有双桃花眼,就是说看狗都深情的那种眼型,更别说他还总爱笑,卧蚕鼓鼓的,陈晟后来总感觉李文乐那双眼睛好像看着他的时候就在说“全世界最喜欢你了”。
网吧桌子椅子拥挤在一块儿,暖气开得足,玻璃上凝着一层水雾。陈晟推开门后动作迟疑了一秒就有门口大哥不乐意地喊了声,“进来出去都赶紧的,快把门关上。”
陈晟毫不迟疑选择进来,一瞬间就被温暖包裹,他不想走了,看见李文乐就当没看见,李文乐跟他打招呼他也就是“嗯”了声,越过这人往里面走。
今晚人都满了,陈晟转一圈没找到位置,李文乐跟在他后面问,“要不要坐我那儿。”陈晟想拒绝,又想他又没干坏事有什么好心虚的,还是跟着李文乐走了,电竞椅上还带着这人的体温,特别暖和。李文乐拎了个凳子搬到他旁边坐。
陈晟看到电脑屏幕是这人的论文,“靠”了一声,想竖起大拇指,手伸出来才看见五根手指头都冻得红彤彤。李文乐给他倒了杯热水让他捧着暖手,热气袅袅上升,他的脸也被蒸得有些热。
“你快给它保存一下。”
陈晟想关掉这人论文之前还不忘叮嘱一句,李文乐抿着嘴唇笑,“开了自动保存,你直接关掉就行。”
陈晟“哦”了声就要打游戏,对面男生问他实力如何这儿少个法师,陈晟得意地咧嘴笑了,“开玩笑我当然行,电一王者三百点,什么水平懂吗?”
-
他打了两把游戏,戴着耳机都能听见旁边还有人打呼噜,泡面的味道,混着呛鼻的烟味,还有人大声骂脏话,还有赛后积极复盘的,“他W晕你那你不会接Q接E往后撤……”队友下线后陈晟也退出界面,周围各种声音和气味组合成混乱的环境,勾起了他对高中晚自习的怀念。
陈晟想到高中就想起来某位了,他扭扭脖子问一直在旁边安安静静看他打游戏的李文乐,“最近都没看见许燎他们两个?”问完又看见椅子底下有个纸袋,里面装着软绵绵黄澄澄的蜂蜜蛋糕,“你买蛋糕了?”
“拿着吃,不用和我客气。”
陈晟啧了声,“谁跟你客气。”
“他们去市区了。”李文乐从地上的袋子里拿出来一块蛋糕,掰开给陈晟递过去,“我妈做的,尝尝,挺甜的。”
陈晟动作停顿了一瞬,听见李文乐提到他妈妈就想起那张不苟言笑的脸,就算嘴角弯起来他都一点感觉不到亲切,他老觉得李文乐妈妈不喜欢他俩在一起玩。
“你妈知道你把她做的蛋糕拿出来给我吃吗?”
李文乐没作声,拿着陈晟的水杯到两步远的暖壶那儿重新接了热水,杯子放到桌上磕出了很轻的一声,“我妈妈很喜欢你。”
陈晟想着放屁吧你就,又特想吐槽李文乐“妈宝男,三句话两句离不开你妈”,但是现在气氛还挺好的他不想嘴欠了。倒也不是气氛好,就是说这么两句话还跟以前一样,陈晟决定放下心理包袱,想跟李文乐再回到正常相处模式。
正常还没两秒,李文乐的两只胳膊就从后面抱住了他的腰,下巴搁在他肩膀,问他,“小陈哥,想玩什么?”
热气呼在耳朵,陈晟差点没“嗷”一嗓子喊出来,还好没喊,旁边花臂大哥正睡觉呢,但他猛地一激灵像个饱满的弹弓一样往上蹿的动作惊动了旁边几个人,那些人都是坦然镇静习以为常的样子,瞥过来的眼神像是嫌弃他大惊小怪似的。
以前也会这样吗?以前李文乐也会做这样暧昧的动作吗?他会当做什么事都没有一动不动地让李文乐这样贴着他吗?陈晟脑子一团浆糊,但以前他绝对没有现在这么大的反应。不止是想叫,还有别的反应。
他裤子撑起来了一点,李文乐也看见了。
陈晟想我操啊这都什么事啊。
-
今年除夕很早,放寒假后一周就是新年。许燎和林弈夏各自走了一圈亲戚都满载而归,俩人拿收到的红包在市区短租了间四十平米的房子,白天他去实习,把林弈夏送到一个魔鬼训练营招牌的集训基地。
许燎很多年后想起来这一个月的同居生活也会有那么点后悔,两个人第一次离开家同居,应该留下点美好记忆的,现在回想起来只记得林弈夏每天都在哇哇哭。
回忆往事那时候许燎也快三十岁了,偶尔也会腰痛背痛,公司四十多岁的同事裁员或离职,战战兢兢留下的身体和精神也都压力很大。他因为物伤其类又快岁末年初那阵很容易多愁善感,感慨时光易逝同时也会想怎么没对林弈夏再好一点。
但是二十岁时的许燎非常冷酷无情,早上天还没亮闹钟响了就让林弈夏快点滚去补课,面对林弈夏鬼哭狼嚎的“我真的不学了我不想学呜呜呜”,他十分冷静,并且威胁林弈夏再不去上学拿皮带抽他。
……林弈夏像是逃命一样背着书包呜呜呜跑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