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下得缠缠绵绵。
林弈夏已经在这个集训机构上了一星期的课了,连元宵节都是在这里过的,午饭时老师多给林弈夏盛了两个汤圆,他的午饭是眼泪拌汤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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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一直在下,教室里弥漫着速溶咖啡的味道,林弈夏的同桌把黑咖啡当水喝,有时候林弈夏会怀疑他同桌血管里流的都是咖啡。
晚上十点钟放学,七点多林弈夏就在走廊外面看到许燎了,朝他招手喊他出来,林弈夏以为自己能提前回家呢美滋滋地收拾好东西,出来就被许燎拎着书包带上楼梯。
林弈夏像溺水的鸭子一样扑腾,“要去哪里!”
“老师找。”
辅导班的老师还要找家长,林弈夏很不高兴。
许燎推开办公室的门带他一起走进去。
办公桌桌后面是个戴眼镜的男老师,有点秃顶,但看起来非常和蔼慈祥。他站起来迎接这两个人,“来了,快坐。”
林弈夏想在这儿做啊不太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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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燎拉开椅子让他坐下,自己坐到宋老师的对面。
“这是小夏的成绩分析报告。”
宋老师推过来装订好的一份报告,林弈夏瞟了一眼立刻收回视线,不是很想认领。
许燎也看了心烦,翻了翻就放到一边,单刀直入地问,“他这分能考到哪?”
“报考专科学校还是有很多选择的,”宋老师自信地在许燎面前展开地图,大手一挥从内蒙古慷慨地挥到新疆,乐呵呵地说,“是金子到哪都会发光嘛。”
林弈夏愁眉苦脸的表情写着他不想做金子。
宋老师突然话锋一转,“要不然也可以试试艺考。”
许燎的脑海中顿时浮现出林弈夏画的大猪头,嘴角微微抽动,“画画?他是挺有天赋。”
“我说的不是美术,”宋老师摆摆手,很有兴趣地点开平板让许燎看放大的图片,“不是我说的,是我们机构专门教这个的王老师说的,那天让小夏帮忙到走廊拍几张宣传照,拍得特别好。这构图,这光影,这层次感,你看看。”
许燎听得云里雾里,只抓关键的问,“什么时候艺考?他现在学来得及吗。”
“去年十一月。”
宋老师沉吟片刻,“也有学校不看统考成绩,只看校考名次,但那大概都要求分数过省控线。所以现在就是两个选择,他的文化课成绩只能上个专科,要不然学摄影走艺考,这分数考个艺术学院、传媒学院的也够了。”宋老师略一停顿,“得再复读一年。”
林弈夏站在旁边一直没有插话的机会,看到宋老师欲言又止地瞧向自己,非常有雄心壮志地说,“我要复读!”
“我也是这个建议。”宋老师转头对许燎说。
许燎板着脸把林弈夏推出门外让他下楼去自习室,然后回办公室在宋老师面前拉开椅子坐下来聊学费怎么算。
宋老师给他递来了张价格表,二十天算一期集训,到考试前一共有八期。
“上课的费用跟美术差不多,就买设备能贵点,但也能买二手。”宋老师知道他们是小地方来的,提的建议很实在也都很体贴,“要是住得远,集训也不用全年都跟着,寒暑假和考试前两个月来就行。”
但就算这样,零零碎碎的费用加在一起,最后写在纸上的数字也不算小数目。
许燎看着纸上的数字陷入沉思。
宋老师也没像推销似的死缠烂打,“你们回去再考虑考虑,跟家长商量好一起做决定。”
“不考虑了,”许燎沉默片刻后抬起眼睛,“就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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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弈夏也不是小孩子,在自习室的时候自己想了下就觉得不太可能,前几天还在客厅听到他妈妈跟爸爸抱怨林行知现在喝的奶粉每罐都要几百块,他第一年复读没有花钱,第二年换了学校有交择校费,虽然不知道具体的数字但应该也不少了,不然妈妈也不会总念叨养他比养别的小孩多花好多钱。
反正还有半年才考试呢,林弈夏还是决定寄希望于神迹。
回到家他也很懂事地没有和许燎再讨论这件事,洗漱完都很晚了,快要十二点,窗外静悄悄的。
林弈夏躺到床上枕着许燎的胳膊,很舒服地蹭了蹭,许燎的手指插进他的头发里给他按着头皮,突然说,“你明天早上不用去学数学了,去二楼的美术教室试听两节课,跟老师同学熟悉熟悉。”
“什么?”林弈夏抬起眼睛看他,灯光在许燎线条清晰的侧脸勾了毛绒绒的光边,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格外温柔。
许燎朝他扬了扬下巴,“亲我一下。”
林弈夏稀里糊涂地撑起胳膊,“亲哪里啊?”
“你说呢?”许燎挑着眉毛不耐烦地瞥他。
林弈夏想了想在他的脸上亲了一下,又亲了亲嘴巴。
亲到嘴唇的时候他舌头不受控制地就想往许燎嘴里钻。许燎按着林弈夏的脑门把他推开,“我还没说完正事!”
“是你自己不说的!”林弈夏气鼓鼓又要发火,他矮下身趴在许燎的肚子上,头发都快气冒烟了。
“你寒假就在那里上课,先学画画再学摄影,听老师的话,”许燎在他怒火到达头顶之前及时止住,摸了摸林弈夏的耳朵,向上弯了弯嘴角,“你不是很喜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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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老师按照跟许燎商量好的话跟林弈夏说,“现在机构有助学贷款名额,五年内可以慢慢还,没有利息。”
五年的时间够他大学毕业再工作一年了,林弈夏想他就算是猪也嫩赚到钱还了的!
林弈夏回来就很兴奋地把这件事告诉了许燎,“我上大学以后就能做兼职自己赚钱,不用和爸爸妈妈要,”他心情很好,那天去找许燎他就看到学校旁边很多店铺都贴着招学生兼职的广告,“我可以去做奶茶,卖不掉的我就自己喝掉。”
他的未来规划十分美好,许燎非常配合地点头,“嗯嗯都喝掉都喝掉。”
许燎没有告诉林弈夏是自己在给他交学费的事,林弈夏连一千块钱都记了半年还要写欠条,要是知道这么多钱肯定说自己不学了,就算学也会压力很大有心理负担,许燎不想他不开心。
他想要看林弈夏像现在这样,充满信心和期待地计划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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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燎寒假实习赚的工资全都给林弈夏报第一期的课了。上班的时候还有同学调侃在哪挣钱在哪花,一分别想带回家。许燎给机构转账时想起这句话笑了声,还真是这样。
林弈夏不用从头到尾完整地参加集训,所以也不用一次付清学费,可以分期慢慢攒。
许燎想这样挺好的,他能应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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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假过后再回到学校,林弈夏看着黑板上两位数的倒计时会在心里给自己加上三百六十五天,他有时候焦虑有时候不焦虑,前两年到这时候也是这样很混乱的心情。
他和爸爸说完复读后果不其然的又被揍了一顿,林弈夏又鹦鹉学舌地讲了宋老师说的话说自己以后要学艺术了!他爸妈只想有时间快点回祖坟看看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每年清明节和中元节都上香了怎么还弄成这样。
还没讨论完林行知就在楼上奶声奶气地喊爸爸妈妈了,妈妈连忙上楼,楼下只剩他爸。爸爸说不管林弈夏了随便他折腾,但这是最后一次给林弈夏交复读的学费,不会支持他学什么艺术的。
林弈夏很有骨气地说,“我以后会自己慢慢还。”
虽然这样但是他妈妈最后还是给他塞了买设备的钱,也懒得管林弈夏会不会被人骗,“怎么都二十岁了,自己折腾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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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三月开学到六月的暑假,许燎白天实习晚上当代练就没闲下来过,成天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他现在晚上也不两边跑回家了,在寝室打游戏打得天昏地暗,半个男生寝室楼的段位都是他打上来的,口碑和信誉都很好,又有人给他介绍天南地北的哥们。
周末他还偶尔送送快递,给摩托车后面安了个箱子,等要去接林弈夏的时候再拆下来。
许燎这个学期都没怎么正经在食堂吃过饭,大部分都是在路上吃了,偶尔会有点胃疼。他很有可持续发展意识地每天都设了闹钟,提醒自己按时吃饭。
经常奔波让他面容的线条更硬朗了些,身上也结实了不少。林弈夏经常抱怨“枕在你身上硬邦邦的一点都不舒服”,但是让他躺倒枕头上他又不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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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燎没有过想要以此占领道德高地或是要挟林弈夏“我都是为了你才付出这些”之类的话,许燎想要他的未来有林弈夏,所以他是在为了实现自己对未来的构想而努力。他想要林弈夏和他一起从宁山县去到外面更广阔的世界,要实现一些愿望就需要考虑实际的现实的东西,不是相爱就能解决一切。许燎觉得现在做的这些就是他要做的事。
他这时候想到林弈夏会敢把关联着他们的两个词从“喜欢”变成“爱”了。他爱林弈夏,仿佛与生俱来般无条件的,无目的,不求回报的,只要从他这里走出去就能感到圆满的爱。
林弈夏对这些很微妙的变化还没有察觉,也许是因为并未被惊动,他在被安静地心无旁骛地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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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燎变得很忙之后能用休息的时间就少了,还要把凑学费的时间瞒住林弈夏不要让他知道,所以在压力很大的又要复读的林弈夏这里就是觉得许燎陪他越来越不够。
回到学校很快过了三个月,林弈夏拿着准考证像是拿着张高考体验卡,心态非常放松地进去考了,和周围第一次经历这种事紧张兮兮的同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因为心态放松所以第一次觉得答得很顺,都考完了之后还在异想天开自己会不会超常发挥。
他心态放松地去对了答案,发现并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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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夜晚,风中仍有燥热之意。六月九日高考后那天也是林弈夏生日,他前两年的生日愿望都被浪费掉了每回都许愿考上大学,因为今年反正也不考了所以他终于有愿望可以留给自己。
林弈夏留给自己的愿望是,“希望一辈子都和许燎在一起,一辈子也不要分开。”
他闭上眼睛非常虔诚地说出心愿,摇曳的橘黄色烛光把他白皙的脸映出温暖柔和的样子,浓密纤长的睫毛在眼底投下密匝匝的阴影,脸颊一颗小小的黑痣都显得可爱。
许燎经常听林弈夏说“恨你一辈子”,倒是没几次听到他说“一辈子在一起”,很有新鲜感。反正不管什么林弈夏都只跟他说过要一辈子怎样的,所以说什么许燎都开心。
林弈夏吹灭蜡烛以后看到许燎笑眯眯的样子,发觉对方并没有领会到他言语中的深意,还以为他在煽情呢,他明明在暗示许燎陪自己太少了怎么会听不懂啊!
“去把灯打开,我切蛋糕。”许燎非常满意林弈夏的生日愿望,拍了拍林弈夏的手背。
林弈夏更为火大,“吃个屁!”他猛地站起来大喊,“我不吃了!”
……
许燎懵了几秒钟然后“啊?”了一声。
他眯着眼睛想哪里出了问题,生日蛋糕是林弈夏选的,为了缓解考生心理压力他这几天连一句大声的话都没跟林弈夏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车接车送。如此种种来看就是他最近太惯着林弈夏给的好脸色太多了。
“为什么不吃?”许燎还是决定再给他一次好脸色。
林弈夏瞬间眼圈红了,张大嘴吧没说话就先呜呜呜地哭了起来,许燎在他呜呜呜的时候认命地走去把灯打开,视线顿时明亮,林弈夏悲愤地捂住眼睛边哽咽边断断续续咬牙说,“你对我不好,不好!一点都不好!”
许燎不解,诧异,皱眉,“你胡说八道什么。”
“就是很不好!你都不,不陪我了呜呜呜呜呜……你就考试那两天才回来平时都看不到你呜呜呜呜……”
林弈夏哭得毁天灭地,但是叽里呱啦罗列许燎这半年的罪状时非常条理清晰逻辑明确,以“你对我不好”为中心论点完成了一篇对仗非常工整的论述。许燎听得哑口无言且无从反驳。
“你先等会儿。”
许燎已经很有进步了从前耐心能维持三秒现在能维持五秒,五秒钟的时间够他说完一句,“懂点事好不好宝宝?”五秒之后他就跟封印解除似的,皱起眉毛掐林弈夏的耳朵,像是训学生一样表情严肃,“我不来找你是想让你好好学习,还跟去年一样不还是就考那几分吗?”
林弈夏很生气,“那你永远都别理我了!”他说完之后意识到这样把自己放在了被动的位置,连忙很有进取心地改口,“我永远都不要理你了!”
他已经不哭了,所以这两句话非常连贯、吐字清晰,很有气势。
但是他没有一点打了胜仗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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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狗。”许燎无奈地叫了他一声。
林弈夏非常迅速地转过头去只留给许燎一个后脑勺,同时期待许燎快点说点什么哄他安慰他。但是并没有。
“我带你去外面找学校,成天为你学习的事情操那么多心,”许燎叹气,“你不懂为什么吗?我想要你能永远和我在一起,我想要有我们俩的未来。”
他想要能够给自己和对方一种更好的生活。
人很容易妥协,如果连现在的生活水平都维持不了,他们不会能坚持住。
他想要带林弈夏离开县城,那他们就不会有两层楼的房子,不会有去哪里都可以坐爸爸的车,不会有妈妈给他买好衣食住行需要的一切。如果两个人生活在一起只能过不如从前的生活,不会坚持很久的。
许燎不想一辈子留在这里做安分守己知足常乐的人。他不想继承爸爸妈妈的人脉,工作,房子,生活。
他想和林弈夏一起到新的世界。
这不是很简单很容易就能坐到的事情。
林弈夏听到许燎叹气的声音,脑海中浮现出一个老人重重躺下的画面。
他缩了缩脖子有点手足无措。
林弈夏还不是很懂这些,慢吞吞地坐在了许燎旁边,困惑和迷茫像是毯子那样紧紧包裹住他,他觉得许燎总是说得好复杂哦。他们现在不是就在一起吗,那以后为什么就不能在一起了。
因为很年轻没有经历过更多无能为力的事情,所以会堂而皇之地想只要喜欢和勇敢就一定能克服所有困难。
“我好好学习我们就有未来了吗?”林弈夏哭得脸颊泛红,他吸了吸鼻子,抬起一双微微发肿的眼睛很认真地问他。
许燎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点了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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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他们又聊了好久,好说歹说的林弈夏也能理解接受一些了,答应会好好学习,不会像去年那样每天都缠着许燎要在一起。
次日早晨两人在一起吃饭,林弈夏咬着鸡蛋饼,还在一心二用地看文言文背诵手册。
许燎给他拆开吸管的包装插进牛奶盒里,随口问,“你有没有看想报哪个学校?”
专心看手册的林弈夏听到这句猛地抬了下眼睛,一早上背了五个文言文注释,被许燎一打岔全都忘了,“还没有看。”
许燎说,“我现在实习的地方离大学城很近,附近挺多学校的。”
林弈夏点头,还在回忆他背的文言文注释,什么都没想起来,他放弃了,“嗯,你实习忙不忙?”
“不忙,”许燎眯了下眼睛想林弈夏听话都听不到重点,笨蛋一个,“我说你要不要考江平传媒学院?”
林弈夏咕咚咽下一大口牛奶,咬着吸管问,“你让我考吗?”
“……”许燎昨晚还查了下这学校的介绍想着怎么跟林弈夏商量呢,但是他忽然觉得没什么好说,于是点头,“对。”
林弈夏低头吃掉最后一口鸡蛋饼咽下去才讲话,“那好哦,我要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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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开学,林弈夏到了新学校上复读班,这回一整个班级都是来复读的同学,所以没有人嘲笑他。
有时候林弈夏还会想想王可乐。
王可乐考到专科学校去学计算机了,实现了他从前想要每天玩电脑的梦想,偶尔还会给林弈夏发微信分享他多姿多彩的大学生活。
让王可乐开心的事情还有他姐姐终于和黄毛分手了,那两人分手那天王可乐都想放鞭炮庆祝,那天他一直跟在王小美后面,好像在深山修炼很多年终于参透武林秘籍获得绝世神功的一位侠客,如果周凯敢来找事的话他就要大显身手。但是周凯一直没有来过,没过一个月就结婚了。
王小美和弟弟一起坐上离开家的火车,在王可乐学校对面的美甲店找到了一份新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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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到十二月过得很快,除夕晚上林弈夏跑到许燎家放鞭炮,他弟弟非要跟着。林行知现在已经会说话了,“哥哥带我!”胖的像只小狗熊一样,林弈夏抱他走路呼哧直喘。
林行知还戴着口水巾,不说话的时候也喜欢张着嘴巴,口水像小雨一样流得到处都是。他被带到许燎家以后像接力棒一样换成许燎抱着了,林行知很不喜欢许燎抱他,但是哥哥在给他堆雪人。他为了拥有自己的第一个雪人学会了忍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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统考结束后林弈夏开始准备校考,要到市区的学校集训,学校有宿舍,偶尔他也会和许燎在旅店住。今年他的文化课成绩也很有进步,几次模拟都考得很好,已经一整年都没再考过倒数第一了。
最后这学期光阴似箭。许燎大四下在写论文,从开题答辩、中期答辩到衣冠楚楚地正式答辩,一路磕磕绊绊的有惊无险地都过去了。
六月的夏天像是开启了新的纪元,林弈夏第三次高考,许燎大学毕业,都是这个月发生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