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静得很,连虫鸣都稀稀拉拉的。我侧身躺着,能听见阿九平稳的呼吸声,匀匀的,像春日里拂过湖面的风。他睡得很沉,眉头舒展着,褪去了白日里的沉静,倒显出几分少年人的青涩来。
我盯着帐顶的绣纹看了半晌,脑子里却乱糟糟的。一会儿是阿爹说的结界异响,一会儿是青决那猴急的样子,末了总绕回阿九递桃叶时的眼神——他那时垂着眼,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倒像是怕我不接似的。
“还没睡?”
他突然开口,声音带着刚醒的微哑,吓了我一跳。我赶紧闭紧眼装睡,鼻尖却嗅到他身上那股桃叶香似乎更浓了些,想来是他往我这边挪了挪。
“你心跳得厉害。”他又说,语气里听不出笑意,可我偏偏觉得他在笑。
我没好气地睁开眼:“谁让你突然说话的?”
月光从窗棂漏进来,刚好落在他半边脸上,能看见他下颌线的弧度。他转过头,眼睛在暗处亮得很,像浸了水的黑曜石:“在想结界的事?”
“才没有。”我嘴硬,“我在想明天让阿娘做什么早饭。”
他没戳穿,只轻轻“嗯”了一声:“明日我去采些新笋来。”
“你认得哪处的笋嫩?”我来了兴致,“后山那块竹林的笋才冒尖,就是离得远些。”
“无妨。”他说,“我明日便去采一些。”
脸上有点热,我翻了个身背对着他:“睡吧睡吧,明日还要早起呢。”
身后没再出声,只听得布料摩擦的轻响,想来他也转了个方向。
不知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快睡着时,忽然觉得腰上多了只手,轻轻环着,不重,却稳稳的。他的呼吸落在我后颈,暖暖的。
“别怕。”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了夜,“无论怎样,我都会护着你。”
我没说话,只悄悄往他那边靠了靠。窗外的桃花瓣又落了一片,打在窗纸上,沙沙的。
这一夜睡得格外安稳,我醒时身侧已空,被褥似还残留着他昨日的温度,我轻轻将手掌覆上...自他破壳到现在,一切都好像在做梦一样。
他既不在,想来肯定是去后山采笋去了。我趿着鞋往灶房走,刚到门口就见阿娘正往灶膛里添柴,火光映得她脸上红扑扑的。“醒啦?”她回头冲我笑,“阿九那孩子一早天没亮就出门了,说去后山采笋,还不让我叫你,说让你多睡会儿。”
我心里暖烘烘的,刚要开口,就见阿爹背着竹篓从院外进来,竹篓里装着半筐新鲜的艾草。“醒了就去把这艾草择了,”他把竹篓往廊下一放,“今日得蒸些青团,你阿娘说这几日湿气重。”
“知道啦。”我蹲下身翻捡艾草,指尖刚碰到叶片上的露水,就听见院外传来脚步声。阿九回来了,竹篓沉甸甸地压在肩上,里面塞满了冒尖的嫩笋,竹篓边还挂着串紫莹莹的山莓,颗颗饱满得像要滴出水来。
“采这么多?”我赶紧起身迎上去,想帮他卸竹篓,却被他轻轻按住手。“不多,够吃几日。”他说着把山莓摘下来递给我,“路上见的,看着甜。”
我捏起一颗塞进嘴里,酸甜的汁水在舌尖炸开,正想夸几句,就见阿娘从灶房探出头:“阿九快来歇歇,我刚熬了粥。”
饭桌上,阿爹没再提结界的事,只问阿九后山的笋长势如何。阿九一一答了,偶尔抬眼看向我,眼神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温和。我扒着粥碗,忽然想起昨夜他环在我腰上的手,指尖竟有些发烫。
饭后,青决又颠颠地跑来了,身后跟着那只银灰色的小毛球,毛球爪子上还沾着点泥。“磐燃!”他凑到我耳边,“我听我爹说,昨夜林子里的响动更厉害了,好像还有光。”
我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看向阿九。他正帮阿娘收拾碗筷,背影挺得笔直,像是没听见我们说话。
“你小声点。”我拽了拽青决的袖子,“别让我爹娘听见。”
青决却不管,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阿九:“阿九阿九,你说那响动会不会是啥精怪在闹腾?”
阿九转过身,目光落在院外的桃树上:“不是精怪。”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风,“是结界在晃。”
这话一出,连青决都愣住了。我看着阿九平静的侧脸,忽然明白了他说的要去人间的事——想必他的法子应该就是结界松动时,趁此出去。
风又起了,吹得桃树枝桠摇摇晃晃,一片花瓣悠悠飘下来,落在阿九的发间。我深吸一口气,冲屋内喊到“爹,娘,我有事要与你们商议。”
“什么事啊,还要商议,说得这么正经。”阿娘一贯散漫,只当我又是想去哪座山瞎玩了。
我给青决递了个眼神,示意他别瞎说话,然后坐于阿爹阿娘对面,鼓起勇气道:“我与阿九已决定趁结界松动的机会,去人间一趟。”
阿爹如我意料之中,很是生气“胡闹!那结界岂是你们两个小儿能撼动的,你们想出去便能出去?”
“我可以打开结界。”阿九轻声道。
阿娘直起身,神色已一改散漫,她看着阿九道:“我知你的来历必不是磐燃将你孵出这么简单,你既起了出结界的心,肯定有你不得不出去的原因,我们也不会强拦着你——但磐燃涉世未深,又莽撞,万一他——”
我正想反驳,阿九却开口:“我会护着他。”他站在廊下,晨光顺着他发梢滑下来,把那句承诺衬得格外清晰,“一日三餐我来备,路遇波折我来挡,绝不让他受半分委屈。”
阿爹抬眼,目光在我和阿九之间转了转,末了往竹椅上一靠:“青决他爹昨夜递了消息,说西边的结界裂口已经能塞进半只手,若你们出去后结界坍塌又该如何?”
“待我们出去后,我会将结界重新封好,待我们回来才会打开。”阿九解释道。
青决此时却在旁边急得跳脚:“我也要去!我跟你们一起!”
“你跟着一起作什么!你怀里的雏鸟尚未化形,破结界想来也是凶险的事,如何可去。”阿爹敲了敲他的脑袋,“再说了,你那毛毛躁躁的性子,去了只会添乱,你爹娘也不会同意的。”
“青决,要不你就在岛上等我回来,你这小雏鸟也未化形,就算你相安无事地出了结界了,难保她承受得住——要不我回来时给你捎些人间好吃的好玩的,如何?”我也担心青决一同去会出什么岔子,更何况还要带一只小雏鸟。
“我可助她化形。”阿九看向雏鸟,又补充道:”今日就可。”
青决听闻,眼睛都在放光了“果真吗阿九!磐燃你这媳妇儿实在是太有本事了!能出结界还能助我家晴榷化形!”
我还有点尴尬他冷不丁地说什么“媳妇儿媳妇儿”的,却听见他给着小雏鸟取的名,天杀的,这不比阿九那什么雷九好听多了。
我斜着眼望了阿九一眼,也不知他对自己取的名字满意否。阿娘已经在替我们收拾行囊,往包袱里塞了满满当当的东西:防蛇咬的草药、能治风寒的姜糖、甚至还有两双纳好的布鞋。“到了人间别乱跑,听阿九的话。”她一边叠衣服一边念叨,“若是有什么危险就回来,再有什么要紧的事,家里总能护着你们。”
我鼻子发酸,拽着她的袖子晃了晃:“娘,我们又不是不回来了。”
出发时已是午后,阳光把影子拉得老长。阿爹站在院门口,默不作声,阿娘没出来,想来是躲在屋里抹眼泪。
青决早就回家去一通胡搅蛮缠地折腾,也算是说服了莫犀伯他们,与我们一道去人间。此刻他正抱着那只小毛球在屋外空旷地站着,只等着阿九助她化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