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今非昔比

妇人的目光缓缓下移,经过南殊旗袍的裙摆,最终落在她鞋边的几何压花上。

再度微笑致意:“前日就听沈先生说夫人过来小住。今日一见到您,就知道他口中的夫人是谁了。”

前天?那不是争吵之前?原来他从来没想过要她走。

南殊微微颔首,压下心间泛起的一阵酸意,礼貌应道:“是,沈先生是我的先生。”

“沈太太您好。”她向上拉了拉袖管,向南殊伸出手,“我叫林雪平,在这里义务工作。”

“林女士您好。”南殊回握,顺势看向棚口发问,“这么多人排队,为什么不多开个口子,几个人一起盛呢?”

“以前是两人,但昨儿赵姐病了。”林雪平叹气,“日本人查得严,愿意来这里的义工都是冒着生命危险,少之又少,所以没人顶上。”

“那我来吧。”南殊毫不犹豫地立即回话。

不过是用勺子把粥盛进碗里,没什么难的。

“那真是太感谢了。”林雪平欣喜万分,“我去棚里给您取件雨衣披上。”

说着就要动身,却被南殊叫住:“不用了,我这样就行。”又没下雨,没必要忙。

“还是穿吧。这里虫多,惹上虱子跳蚤就不好了。”林雪平没听她的,径直跑去棚里,拿了件和她身上一样的旧雨衣递进南殊手中。

南殊听见她的话时就后悔了。两指捻起这飘着霉味儿衣服,侧脸悄悄抽了口气。

本想拒绝,但答应了人家帮忙,她也不好不干,只能硬着头皮把雨衣穿在身上。

褚南殊刚见到林雪平时,看她对难民的眼神不善,还以为这人是不情愿做辛苦活儿,被什么组织强行派来充数的。后来才发现,是自己误会了人家。

在这个地方,太温和真是寸步难行。

南殊刚掀起锅盖,人就一窝蜂似地挤上来,不听她说半句,就直接拿碗去锅里舀。多亏林雪平拿着扩音喇叭上前制止,棚子才没被挤歪。

分到的人又在一边比来比去,这碗稀了那碗稠了,各种方言吵个不停。

南殊从小到大没受过这样的苦,半天下来,人早就累得精疲力竭。自己走泥路回家,脸蛋上还蹭着湿漉漉的灰迹。

沈承昱听见门锁响动,抬头,看见熟悉的人影直栽进来,连忙绕过桌子去扶。

饭味儿泥味儿里透出一丝橙香,又很快被雨衣独有的霉气掩盖。

刚才沈承昱办完公事回来,发现门被上锁,就猜到南殊肯定是去了粥棚学菜。

那地方离着近,又有临时搭的土灶。这几年陶凝每天都早起去帮工,顺便做出两餐送来。南殊既然要学,那肯定也离不开这地方。

沈承昱知道这活儿难做,故意没去找她,就是想小小报复一下南殊昨天的故意冷淡。也让她吃点苦头,好知难而退。

南殊跨进门槛,不说也不笑,像个木头似的杵在原地。眼神空空荡荡,冷得骇人。

他却偏偏想逗她一句:“你怎么回事?弄这一身?”单手扶在唇边压住笑意。

南殊抬眼,眸光聚焦于沈承昱的眉上三分,刀得他背后一凉。

不得已,只能心虚转身,拿起火炉上的铁壶,把温水倒进架子上的铜盆里。

用白色的棉毛巾沾水,刚要落在南殊脸上,就被她狠狠夺过,质问道:“那边是贴地上的土炉,你怎么不早告诉我?”维持了几小时的秩序,现在说话嗓子都哑了。

“昨天是想和你说来着。”沈承昱见状也不和她争抢,自顾自绕回办公桌前,把几张纸页理进皮夹。

慢悠悠道:“但你躲进屋里不出来,我还以为你不在乎。”

“沈承昱!”南殊气急,把毛巾在空中抛出一道弧线,准准砸在沈承昱腰间,留下道显眼的湿痕。

他下意识后缩,眼睁睁看着毛巾掉落在地。退去半步俯身提起一角,刚想调侃,就看见白绒上面好似晕出了片浅浅的红痕。

沈承昱知道自己没伤,那这点红,就肯定是她的。

笑意瞬间冻结在脸上。

“伤到哪了?”沈承昱皱眉上前,拉起南殊的手腕走到灯下。捧住她沾灰的手背翻找伤口,动作小心翼翼,似照看件瓷娃娃般。

火光在他的侧脸上勾出一圈模糊的金影,蔓延过鼻梁的凸起,终在蹙起的眉心处融进心里。

南殊看他这般,气也消了大半。主动将受伤的中指探进沈承昱的掌心,轻声道:“没事,就是拿柴的时候被刺了一下。”

血痕在她白皙的皮肤上尤为明显。红色嵌在食指与中指之间,随着掌纹缓缓下流,又被戒圈截住,变成一圈血痂铐在指根。

沈承昱的呼吸颤了颤,不知是心疼还是气恼。

他睁着眼睛盯了半晌,突然泄力转过身去。南殊一不留神,整个手掌拍在桌上,“砰”地闷响一声。

“很疼的!”南殊低呼。翻过手掌来看,整个掌面都变得红彤彤的。

沈承昱却好像没听见一样,重新提笔在办公桌前坐下。

阴晴不定的人真是伺候不了。

前一秒还柔情似水地把人捧在手心,后一秒说翻脸就翻脸。

她搞不清楚状况,连质问都不知该从何说起。

手指传来点点痛意。南殊委屈抬腕,想要吹吹伤处吸引那人的注意,一枚戒指却不合时宜地闯入视线。

贺绍卿给她的求婚戒指,忘记摘了。

南殊惊得掉了下巴。

倒吸一口冷气,肺里凉着解释:“承昱,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忘了......”南殊紧张得五指扣在桌面,任凭沈承昱犀利的眼神剐在身上,也想不出更好的说词。

“怎么不把我也忘了?一了百了。”

说话间,他的视线又重新回到纸面。苍劲的笔锋间,一撇一捺都溢满怒意。

墨色晕出一点,沈承昱还没听见她的回答。唇边颤了颤,声线淡漠:“你自便吧,我还有事要处理。”

“承昱!”她随着他的影子转身,却被门扇带起的、满是锈气的风扑在原地。

沈承昱快步离开房间,不再给南殊任何说话的机会。

铁门合拢时的余声拽得人心口发麻,一寸寸蔓延至脚跟。

她本该动一动的。去洗掉身上的霉气,换件衣服,或者给桌上忽明忽暗的灯添些油。

可南殊只是抱臂,缓缓靠在桌边,看光线一点一点缩小,从墙角退到她的鞋边,再把她整个人推进黑暗。

半小时,好像有半生那么长。

这几年发生的一切在南殊眼前随光线闪动,从亮到暗,再到如今的漆黑一片。

全面没路了——南殊在想。

当年离开时的那个问题,直到现在,也没有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她是不想原谅他的。他还配不上她的真心。

可是只要看见这个人,站在他的身边跟他说话,南殊就忍不住倾其所有。

沈公馆门前的那声“表婶”,其实已经让她拼凑出了些许真相。

这或许,是沈家两代人的秘密。是他的家人才有权知道、并且守住的底线。

而南殊,从来都没有被沈承昱画在那个范围之内。

所以她不敢问。她怕一旦出口,两人之间就连这最后一点互敬的体面都没了。

廊下传来鞋底踏过木板的声响,南殊心脏一紧,忙抬头看门。

脚步停了,没人进来。或许不是他,他整晚都不会再回来了。

低头转动指间的戒指,南殊的瞳孔逐渐迷离开来。

这枚东西实实在在戴在她的手上,束缚的是她的□□,或许还有身份与未来。五指并拢时,她能够真切地感觉到白金的冰冷,叫人麻木坠落。

可每每想要认命的瞬间,总莫名有东西从身体里攀爬出来。有时是攥在心口的触手;有时是刺痛神经的长针;有时是剔出骨髓的刀子。

一件件,都是沈承昱套在她灵魂上的虚无。

面对沈承昱究竟做了什么,南殊虽然没有留下像戒指这样明确的证据,但她就是知道,他一定在她的命里留了什么,她就是知道。

他是个十恶不赦的混蛋。

不顾伤口的疼痛,她一把扯下戒指摔在地上。金属落地的声音在屋内炸响,竟把门振开了。

南殊恍惚着抬头,还以为是幻觉。直到他弯腰捡起那个银圈,走到自己面前。

他刚抬手,想要把这银圈举到南殊面前,却已经被抓住衣襟动弹不得。

她死死攥住他西服的翻领,似要把那层布料揉碎碾烂。额头缓缓下垂,抵在沈承昱的胸膛之上。

“南殊。”他托住她的后背轻唤,试图用指间的力道稳住掌下颤抖的身子。

她不敢抬头,怕他看见自己被泣声哽住喉咙的样子。

“我没生气,只是需要点时间。”他见不得她恐惧。

但又或许,顺从都是她的假意——沈承昱还是在想。

她就是在怕,怕他叫她离开,所以装出愿意陪他共苦的样子。其实真心,早就一丝不剩地给了别人。

可低头再看,她的眼神又太真。每每对望,都牵出情丝万缕,让他没办法相信这丝丝缕缕全都是戏。

“我有什么好的?”沈承昱抚上南殊的脸,让她缓缓顺着自己的力道抬起头来。

他却又不自然地看向身侧。泥墙光秃灰蒙,坑洞上不带半分装点。

忽而听见她的呼吸轻抖,沈承昱回神,一把按住南殊抽动的眼角:“先别哭。”

停了半晌,才道:“我不是从前的我了。”

他自觉,半点配不起她流泪。

南殊没说话,只死命摇头。

沈承昱上前半步,贴住稳住她的身子:“我躲在这家徒四壁的屋里,出门用化名,见人要遮面,比难民好不了多少。你看好,我不是你当年想嫁的那种人了。”他或许可以在难民营中隐姓埋名,义务慈善到死,可褚南殊不行。她是天之骄女,该配高台上的生活。

她还是没出声,只在对望时松下了手上的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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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张安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