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施米的木棚合起窗口。千米营地,炊烟却寥寥无几。
眼镜被随意地搁在桌上,一条腿半折,另一条张着。
沈承昱双眼紧闭,袖口翻至肘部,小臂上的青筋随着他按压眉心的动作变得愈发明显。
身侧静悄悄的,没见刚才依在他怀里的影子。
不远处传来声低低的闷响,沈承昱睁眼,看见陶凝像往常一样提着食盒进来。
“沈先生,吃午饭吧。”她没打开盒盖,而是先将手中的碗筷放在桌上,“我昨天看见您这边只有一副餐具,怕夫人吃饭不方便,就给您多带了一副过来。”
“多谢。”沈承昱点头,起身走到桌旁,“你吃了吗?”
“我吃过了。”陶凝微微露出笑容,四下找起什么。
半天没看见人,曲眉向屋外望了眼,疑惑道:“夫人走了?”
“没。”沈承昱神色恍惚,似还陷在刚才的情绪里难以平静。
看陶凝站在一旁有些尴尬,他突然觉得自己太过无礼,于是轻咳一声解释:“她不太舒服,在屋里睡着。”
“那我先不打扰。”陶凝垂眼,“下午出发前,我需要跟您核对最近一批难民返乡的事宜,您看几点方便?”过去的几年里她从不问这些,现在开口,有些别扭了。
“出发前半小时。”沈承昱随口回答。
“好。”她不多言,只转身离开。
确定人走远了,沈承昱才向隔断处的门帘走去:“南殊,吃饭吗?”
“别过来!”南殊惊呼一声。
吓得沈承昱顿住脚步急问:“怎么了?”
“......我在换衣服。”这句声音又小了下去,被布帘隔着,细得清不清楚。
沈承昱“嗯”了一声,听不出情绪:“那你慢点,我在外面等你。”
隔断里没有回应,只传出翻找东西时细微的动静。
沈承昱忽然明白了什么,嘴角牵起笑意,知趣地回到桌前。
南殊出来时全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自顾自在沈承昱对面坐下,没等他,就先吃了起来。
刚抱头痛哭过,两人现在难免有些尴尬。饭桌上一片寂静,谁也不和谁说话。
闷了半天,眼看就要吃完了,还是沈承昱率先坚持不住,借夹菜的机会向她瞄去。
见南殊脸色苍白,忧心道:“一会儿吃完,我给你煮点儿红糖姜茶暖暖身吧。”
南殊停下咀嚼,盯住瓷盘上那人若隐若现的倒影半晌,缓慢咽下口中的饭。
问:“你既然会煮东西,还要她天天给你送?”
“煤球炉烧水,还是会用的。”沈承昱随口回答后,才听出南殊话中的酸意。
放下筷子问:“你不喜欢她过来?”
南殊低头不语,只把筷子在碗里戳来戳去。
“嗯?”沈承昱伸长脖子观察南殊的表情。
她撇了撇嘴,听着不大高兴了:“这几年,都是她给你送饭吃吗?”
“对。”沈承昱如实回答,“平常事情多,这边的火又难用,就干脆让她做好送来了。”
“火有什么难的?你不是高材生吗?”南殊阴阳怪气起来。
倒把沈承昱逗得笑了一声,反问道:“那怎么办?”
“我也可以做。”南殊猫似的扬起下巴。
虽然前面二十几年的人生里都没有烹饪经验,但既然那么多人都会,她觉得自己肯定也没问题。
南殊以为沈承昱就算不鼎力支持,也没理由反对。毕竟这可是照顾他的活计,沈承昱应该高兴还来不及。
没成想,那人开口就是阻挠:“我劝你,别自讨苦吃。”
“我就是要学。”他越这样说,南殊就越是不服。
沈承昱虽然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笑着调侃:“我是付她薪水的。这份钱你也想赚?”
“你等着!”南殊“噌”地起身,快步走到沈承昱身旁,“明天我就找个夫人去学生火。你别指望再有旁人跟你身后嘘寒问暖!”
“先别生气,听我说。”沈承昱捉住她的手腕刚要解释,一股酥麻的痛意便自下身传来。
只见南殊咬紧后牙用力,方形的鞋跟扎扎实实落在他的脚上。
沈承昱疼得受不了,颤颤巍巍松开手,扶额半天说不出话。
南殊看他这副样子,眼角眉梢闪过得意的笑。一溜烟钻进屋内,任凭沈承昱如何呼喊,也不再吭声。
外面传来碗筷碰撞的声音,南殊充耳不闻,只走到床边撩起那条“若有似无”的帘布,去看窗外的风景。
远处灰蒙蒙一片,竟然没有半点灯火。
这是她住了两夜后,第一次打开这道窗帘。没看清外面的样子,就被黑暗扑得退了回去。
借着月亮点燃煤油灯,一小点亮光升在床头。
南殊悠悠踱步,看羊皮鞋落在破木地板上,脚背上的三粒贝母扣慢慢沉入阴影,退去光泽,越走越觉得心烦。
许是太无聊了。她蹑手蹑脚地从隔断内出来,绕过沈承昱的身后来到书架跟前,随便选了本名字看起来像是小说的,就要无声无息地回去。
不想跟他说话,又没那么熟。
可她每走一步,地板就响过一声,沈承昱很难装作听不见声响。
等南殊拐去屋里,他就紧随其后地跟随进去。
她乖乖坐在床上,睡衣水蓝色的蕾丝领子挂在肩头。双腿蜷进被里,手臂圈在膝头,正翻看那本由烫金花体写出的目录。
余光扫见门口的异动,南殊立即警惕地抬起头来。
那人本来就比她高大许多,影子又被煤油灯细弱的光线映了满墙,生生把南殊逼到另一侧的床角。
“你做什么?”她把被子高高拉到颈部,裹满全身,“才几点!”
看她像防贼一样防着自己,沈承昱又气又想笑:“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你就是这样,不负责任的混蛋。”南殊就算身体瑟缩,嘴上也还是没放过他。
沈承昱无奈地摆了摆手,却也不与她争辩。只从身后拿出一张公文纸来,向煤油灯的方向靠近。
指尖掐住圆口,轻轻松开灯罩,把那张纸夹在玻璃罩子与金属托之间,像孔雀开屏般立在灯后。
火光穿过玻璃映在纸上,屋里瞬间亮了许多。
“别伤眼睛。”沈承昱探出两指,将光线转向南殊的方向,一眼都不多看。
误会好心人了。
她轻咬下唇,向前挪了挪,从来没觉得“谢谢”两个字那么难以启齿。
沈承昱手毫无征兆地落下,掀起一股柔风,吹起南殊鬓间那几缕被发夹漏下细丝。
他将其抚至她的耳后,低低吟了声,似是自心肺中抽出的、压抑许久的叹息。
“南殊,你真是一点都没变。”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屋外的一缕黄光闯进屋内,又很快帘布被压下,只剩若隐若现的光晕晃在隔断与门帘之间。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灯熄了。
南殊假装没看见进来的人,依然低头看书,只静悄悄地挪向床铺内侧。
纸页上的每个词都认识,但就是拼不成带有含义的句,满心都盯着身侧的动静。
半晌都没感觉有人过来,南殊猜测是因为床板太硬,他就算坐下,她这边也不会波动。
于是向床边斜瞄,才发现那么大个人,就这样消失了。
南殊立即合上书本,刚转头还没等找,就听见不远处传来熟悉的问声:“还不睡?都几点了?”
声音闷闷,好像顺着床板缝隙传来似的。
她溜着床边向下去看,刚巧对上沈承昱的满面牢骚。
“诶?”南殊疑惑,“你怎么还在下面?”
“你不是身上不舒服?我再将就几天。”他没戴眼镜,眯了眯眼才看清南殊脸上翻涌的复杂神情。
“真是君子。”
南殊也不知道自己的怒气从何而来,反正它们多得直向外涌,叫她一下就吹灭了灯罩里的火焰。
屏息偷听沈承昱的动静,窸窸窣窣,好像是紧紧掩藏的笑声。
南殊一把将被子扣在头上,“唰”地翻过身去。
又完完整整地一觉到天明。
南殊起床时,沈承昱已经走了。
地上的铺盖整整齐齐收在箱里,早饭在桌上,她吃完就出门去了。
走到半路,突然想到这屋子好像应该上个锁,又快速折返回去。
房门钥匙就明晃晃放在餐桌上,她吃早餐用了那么久,竟然都没看见。
铁门的锁又响又涩,南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拧上。粘了一手红锈,但哼声间仍带着一丝骄傲的意味。
下楼没多远就是粥棚,难民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负责打粥的却只有一人。
以前听贺绍卿说,他负责难民返乡的同僚汇报工作进展顺利,城市周边秩序稳定,难民潮早已是过去式。
现在一看,眼前的景象与他所言,简直大相径庭。
粥棚前的锅盖咣当作响,蒸汽接连冒出,又被晨风吹散。
南殊本来想跟着学学生火烧饭,没想到仅是一个早上,大家就这么忙碌。
紧步赶上前问:“请问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站在队伍旁维持秩序的妇人穿着件墨绿雨衣,下半张脸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向南殊的方向瞥。
认出来人是谁,原本冷肃的眼神立即温和下来。
妇人摘下口罩,向南殊露出礼貌的微笑,问道:“沈太太?”
“我们认识吗?”南殊细细观察,也不记得自己见过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