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眼又是白光一片。
南殊原以为自己休息的时候最受不了光,在家睡觉时,窗帘有一道缝都要叫下人拉紧。没成想,竟在这破地方顶着一块透光的窗帘,连续两晚睡到天色大亮。
坐起身扶了扶额角,南殊才发现自己是在床上。
可明明昨夜她跑下去钻进了沈承昱的被窝,现在应该在地上才对。
其他的倒不要紧,主要是那时说的话重要。可别是在梦里说的,没叫人听见。
沈承昱又是个多思的人。要是没听见答案,一晚上还不知道能浮想联翩多少。万一想到个什么不利于南殊的可能,一气之下不听解释就把她送回褚家,那昨天的一串肺腑之言可就白说了。
南殊轻手轻脚地走到隔断外,猫在门口,看沈承昱的动作。
他正手持一本红皮证件,同桌上的两页纸比对着什么。
南殊轻咳一声试图吸引他的注意却无济于事,于是伸长脖子唤道:“沈先生?”
沈承昱闻声望去,随手把那本证件压去一旁,示意南殊过来。
她低头,心虚地扯出一抹尴尬的笑。小步走到沈承昱跟前,还不知道要怎么开口,就被他捉住手腕。
南殊整个人惊得向前倾斜,双臂搭上沈承昱的肩头,脸刷地一下红了,嗔道:“你干什么?”
“看你改主意了没有?”沈承昱一脸严肃,“毕竟你这个人,白天晚上两副面孔。”
听他这么说,估计是不会让她走了。可南殊却还是不太舒服,心间的酸涩直往上涌。
“去洗漱。整理完我有话要问你。”说着,沈承昱便从架子上拿出个装着透明液体的玻璃瓶递到她的手里。
刚一抽出瓶塞,薄荷的清香就飘入鼻息。
南殊喜欢每天早晨先用这个味道的口香水漱口。总觉得无论外面打成什么样子,只要辰时有香气在,日子就还算干净。
想不到沈承昱直至今天,也没改掉这个“娇气”的习惯。
从瓶中倒出一点含在口中,漱了几下,就向沈承昱伸出手。
原以为他会递个银盂上来,没想到他竟然没明白南殊的意思。
南殊只能指了指紧闭的嘴,沈承昱这才反应过来,朝门口指去:“那边。”
南殊走过去找了半天,也没看见有能吐水的东西,原路折返,又被沈承昱问:“怎么回来了?”
含了太久她坚持不住,犹豫片刻,有些报复意味地抽出沈承昱胸兜里的口袋巾叠成方形,把淡了味道的口香水吐进帕里。
沈承昱抬头盯起南殊眉心的褶皱,被她这慌不择路的模样逗得笑出了声。
“沈承昱!”她把那帕子扔在他的脚边,“银盂在哪?你乱指什么呢?”
“我是让你吐在外面地上。”他伸手想擦南殊嘴边的水渍,却被她气呼呼地躲开。
沈承昱也不惯着,笑着讥讽这个娇小姐:“褚南殊,这是难民营。还找银盂呢?”
“这太无礼了!”南殊怒道。
“怎么?过不了这样的日子?”沈承昱揶揄着挑眉,“过不了回去吧。”
南殊最受不了别人说她不行。从前安全区二十几万人都是在这儿过的,她凭什么不行?
“能过!”南殊扬起下巴,一脸不服气。
沈承昱“嗯”声,转头间瞥了眼地上的东西,抬起脚尖将地板踩出响动,淡漠道:“能过就把这扔了。”
又不咸不淡地补了句:“以后不要乱发脾气,这里没有下人帮你收拾。”
南殊顺着声音的方向低头,刚好对上那条刚被她甩在地上的口袋巾。
那东西被水浸得深一块浅一块,沾染上条条地板缝中的灰尘。
她撇了撇嘴,偷偷把它踢到一旁的阴影下,转移话题道:“你要问我什么?现在就问吧。”
沈承昱没在意她的小动作,只拉来凳子,让南殊与自己面对面坐下。
右手的拇指在左手的虎口处压了两下,抬头向南殊的眼,谨慎开口:“熠熠,他是在哪里出生?”
“在苏州的医院。”她猜到他要问的一定是孩子的事,也没多意外。
“三天前是他的生日?”沈承昱尽量委婉,却还是察觉到南殊的气息有异。
“你究竟想问什么?”她一向不喜欢拐弯抹角。
沈承昱见她误会,连忙按住南殊的手腕解释:“我不是怀疑你,我只是......”他顿住,重重叹了口气,终究难以启齿。
他应该问的,毕竟她已经是别人未婚的妻子。
可纵使南殊给自己讲通了道理,嘴角还是止不住地颤抖:“承昱,我们好好谈一谈,好吗?”她反手扣住他的掌心。
褚南殊不知道沈承昱的心结有多深,也不知道他会不会相信自己的一面之词。但为了能安全留下,纵使再难,她也得做主动把话说开的那个人。
四根纤细柔软的手指如水般摊入掌心,沈承昱轻轻向前引了下,南殊便顺势起身靠前。
她以为他要低声说些什么,还特意俯身。没想到沈承昱只看了她一眼,唇瓣嗫嚅半晌,叹出句“算了”。
“算了?”南殊尖声,一把推开沈承昱的手,“那就是我的错了?”她才不是那种稀里糊涂就能过去的人。
“我是说我相信你。”
他嘴上说信,可神情中的犹疑实在太过点眼,南殊避无可避。
“就应该昨天晚上吵清楚的。”她咬紧牙关,“那时候难得你不理智。”
有时候,南殊真的很讨厌他的性子。要是昨夜那般的争吵发生在四年前,或许他们都不会走到今天这步。就是沈承昱对字字句句的瞻前顾后,才让南殊觉得做什么都没有意义。
他到现在都还欠她一句真话,她不问,他就当没这回事。
“我真的相信你。”沈承昱说着,便从手边拿出本棕色的公文夹,打开递到南殊面前。
她狐疑地接过,看见上面的内容竟与自己几年前的案子有关,不由得皱起眉头。
往下读过一页,看见一纸照会,落款日期刚好是昭熠的生日。
“那天我去宪兵队救你,碰见贺绍卿抱你出来。”这句话他在心里练了许多次,可真到出口时,喉咙还是像咳出口老血般腥涩痛痒。
沈承昱控制不住地低下头,尽量不去想她靠在他怀里的样子。
“宪兵队?”南殊从不记得他来过。
“我去救你,但你带着贺绍卿的戒指。”沈承昱语速极快地吐出这烫嘴的话。
她接受他的求婚,下身满是鲜血。那时候的她究竟经历了什么,沈承昱根本不敢多想哪怕一个画面。
南殊看向指根的银圈,越想越觉得疑惑。喃道:“不对。那时候......”
当时的疼痛太剧烈,她数度昏厥,记忆碎成一片一片连不成线。
但贺绍卿求婚的场景她记忆犹新。
倒不是因为这个男人让她多感动或是多厌恶,只因那是南殊第一次抱起自己的孩子。
那时周遭的一切于她而言都是浮云,她只想要这个小家伙平安长大,别无他求。
“宪兵队的时候,熠熠还在我肚子里。”南殊将手攀上小腹,痛意未散般抿白双唇,“我生下他后昏迷不醒。第二日睁眼,贺绍卿拿褚家与昭熠威胁,我逼不得已,才答应他的求婚。”
说到最后,她的胸腔内的气息已然颤了。可话音落下许久,都没有听见沈承昱的任何答复。
“你不信?”南殊落寞垂眼。失望又难过,却不知道这样的事情应该如何证明。
他确实没有相信她的理由。既如此,不如还彼此一个余生清净。
南殊把公文夹轻轻放在桌角,拉紧外袍的衣襟道:“打扰你了沈先生。”
起身要走,忽然被一股强劲的力量拉回原位。
周身被热意包裹,再一睁眼,正正与沈承昱四目相对。
不知是镜片反光还是什么,竟有一圈细碎的亮影嵌在他的眼里。
南殊忘了挣扎。
三年前宪兵队的廊下,她裙下的血一路蜿蜒,细长一条,系上沈承昱的神经。那条红线在此刻被她的话语重重拉下,锥心刺骨的疼斩断沈承昱所有的理智与原则。
他的喉结滚动,手掌稳稳托住南殊的腰肢,亮影聚成一滴晶泪顺着眼角滑落。
“辛苦了。”
他自认为此刻身心撕裂的疼,也远不及她所遭受的万分之一。
南殊脚下一软,单手撑在桌边,指尖半掩唇瓣,泪珠转在眼里。
他信了。竟就这样信了。
没有长篇大论的解释和确凿的证据,单凭褚南殊几句空话,这位站在外交一线多年的特使大人就被说得落下泪来。
“再说一遍,”她微微偏头,有些恍惚,“我没听清。”
“我说......”沈承昱挪开视线眨了眨眼,“你辛苦了。”他本想说句“抱歉”,可总觉得于事无补。
她瘦削的身子被他拥在怀里,骨骼细弱,似一碰就会碎般。靠在他的身上轻轻颤着,每一寸相贴的肌肤都在诉说着经年委屈。
“你知道吗?他刚生下来的时候就一点点大,我怕他养不活,每天都抱在怀里。”
襁褓的画面显在沈承昱的眼前,他似乎能够穿过她的言语,看到她从前无助无措的样子。
他却什么都没能为他们做过,哪怕是一句问候,也都未曾送到榻前。
“他在哪?”沈承昱贴紧南殊的侧脸,感到一阵咸湿的潮意。
“他走了。”她开口,潮意更甚。
沈承昱屏息,胡乱猜测了一万种可能,直到南殊给出答案:“他跟昭妤,一同去我大姐那边了。”
“大姐会照顾好他的。”他吻过她的额角,轻声安抚,“她身边安全得多。”
“但是承昱,你有没有想过?”南殊在他的腿上坐直身子,捧起沈承昱的脸,眼泪越流越长,“如果这仗一直打下去,我们可能......这辈子都见不到他了。”
沈承昱的牙齿一酸,安慰时麻意直达天灵:“不会......”费力吐出的字却被她泣声打断。
“他还没有叫过你一声爸爸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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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该叫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