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腐朽的木门在身后“哐当”一声撞上,隔绝了后院那件红嫁衣散发的、几乎凝成实质的怨毒。狭小的空间里尘土飞扬,混杂着干草和不知名动物粪便的霉味,呛得人直咳嗽。唯一的光源是高处一个拳头大小的破洞,吝啬地漏下几缕惨淡的月光,勉强勾勒出堆叠的农具和柴草的轮廓,还有几张惊魂未定的脸。
“咳…咳咳!这地方是给牲口住的吗?”温屿嫌弃地挥开眼前的浮尘,桃花眼扫过这逼仄破败的环境,最后精准地落在靠坐在一捆柴草上、正低头检查自己虎口伤口的谢存身上。月光吝啬地落在他肩背那道被嫁衣划破的浅浅血痕上,像一道暧昧的标记。
温屿几步蹭过去,毫不客气地挨着谢存坐下,肩膀故意撞了他一下:“同桌,你这‘门板’当得挺敬业啊,差点让新娘子给你绣个囍字当纹身。”他一边说,一边从自己那件在疯批模式后奇迹般没怎么破损的衬衫下摆,“刺啦”一声撕下一条相对干净的布条,动作粗鲁得像撕包装纸。
谢存眉头都没抬一下,仿佛那血痕是别人的。他任由温屿抓过自己受伤的手,粗粝的布条带着尘土的味道,毫不温柔地缠上他虎口崩裂的伤口。
“嘶……”布条勒紧皮肉,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谢存下意识地抽了口气。
“哟,知道疼了?”温屿挑眉,手上动作没停,反而勒得更紧了些,像是在报复,嘴角却噙着一丝恶劣的笑意,声音压低,带着点蛊惑人心的磁性,“这点疼算什么?想当年……你那把刀子捅进我肋骨里的时候,那才叫一个透心凉,心飞扬呢。”
他凑得极近,温热的呼吸几乎喷在谢存耳廓上,眼睛紧紧盯着谢存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像在欣赏一件即将破碎的瓷器,又像是在期待某种久违的回应。
谢存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窒。温屿的话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进他记忆深处那片混沌的迷雾。剧烈的头痛毫无预兆地袭来,太阳穴突突直跳。他猛地闭上眼,眉头紧锁,额角瞬间沁出冷汗。一些破碎、混乱的画面在黑暗中飞速闪过——冰冷的金属反光,温屿骤然放大的、带着难以置信和剧痛的脸,还有……一股深入骨髓的、几乎将他灵魂撕裂的冰冷绝望感?那感觉快得抓不住,却沉重得让他心脏骤然紧缩。
“你……”谢存的声音有些发哑,带着极力忍耐的痛苦和茫然。他睁开眼,深潭般的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温屿的影子,不再是惯常的冰冷疏离,而是翻滚着一种近乎焦躁的困惑和探寻。“……我……为什么?”
为什么捅你?为什么会有那种绝望感?为什么……什么都想不起来?
温屿看着他眼中那真切的茫然和痛苦,心底那股翻腾的戾气和戏谑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微微泄了气。他撇撇嘴,手上包扎的动作倒是下意识地放轻了些,嘴上依旧不饶人:“还能为什么?当然是你暗恋我求而不得,恼羞成怒呗!谢同学,没想到你浓眉大眼的,心思这么野?” 他故意用指尖轻轻划过谢存缠好布条的手背,动作轻佻。
谢存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抽回手,别开脸,耳根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有点不易察觉的发红。他不再看温屿,只硬邦邦地挤出两个字:“……无聊。”
“噗……”角落里传来一声没憋住的笑。是程野。他正小心翼翼地扶着黎默阳靠墙坐下,看到温屿调戏谢存吃瘪,忍不住笑出声,随即又赶紧捂住嘴,小脸上满是紧张地看向黎默阳。
黎默阳的状态很糟。手腕的伤口在刚才的剧烈拉扯下又渗出血迹,染红了纱布。更严重的是他的精神,仿佛被刚才夏御杉那沾着“盘尼西林”的酒精棉彻底击垮了。他蜷缩在冰冷的泥地上,身体筛糠般颤抖,眼神空洞地望着柴房破败的屋顶,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反复念着那个名字:“俞安……俞安……”
夏御杉不知何时已打开了那个锃亮的医药箱。他无视了柴房恶劣的环境,动作依旧从容优雅,仿佛身处无菌手术室。他取出一支细小的玻璃针管,熟练地敲开一支密封的安瓿瓶,将里面透明的液体吸入针管。针尖在微弱的月光下闪烁着一点寒芒。
“默阳哥,夏大夫给你打针了,打了就不疼了……”程野小声哄着,试图让黎默阳放松。
黎默阳毫无反应,依旧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世界里。
夏御杉推掉针管里的空气,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冷静得近乎漠然。他走到黎默阳身边,蹲下身,动作麻利地解开他裤腰一侧的束缚,露出小半边苍白的皮肤。冰冷的酒精棉球擦过皮肤,黎默阳猛地一颤,像是被惊醒。
“别怕,”夏御杉的声音温和得像催眠曲,“只是让你安静睡一会儿。”针尖精准地刺入皮下。
“呃啊——!”就在针头刺入的瞬间,黎默阳像是被巨大的痛苦攫住,身体猛地弓起,发出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嚎!那声音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绝望,仿佛被推进的不是镇静剂,而是滚烫的烙铁!
“默阳哥!”程野吓得脸色煞白。
温屿和谢存也瞬间警觉,目光锐利地投向夏御杉。
夏御杉却面不改色,稳稳地将药液推入。黎默阳的挣扎在他手下如同蚍蜉撼树。药效发作极快,黎默阳的惨嚎变成了痛苦的呜咽,身体剧烈抽搐了几下,眼神开始涣散。
就在他意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秒,也许是药物带来的短暂混乱,也许是极致的痛苦冲垮了理智的堤坝,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破碎、模糊却清晰得如同惊雷的字眼:
“……假的……婚书……是假的……俞安……他没……”
话音戛然而止。
黎默阳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只有胸膛还在微弱地起伏。
柴房里死一般寂静。
针管被夏御杉从容地拔出,丢回医药箱。他慢条斯理地用酒精棉擦了擦手,推了推金丝眼镜,仿佛刚才只是完成了一场再普通不过的注射。他抬起头,迎上温屿和谢存审视的目光,嘴角那抹温和的笑意纹丝不动,甚至还带着点无辜的询问:“怎么了?镇静剂起效了,效果不错。”
“效果不错?”温屿嗤笑一声,站起身,一步步逼近夏御杉,桃花眼里淬着冰冷的寒光,一字一句,“夏大夫,您这针打的,新郎官差点把遗言都喊出来了。他刚才说……婚书是假的?”
夏御杉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破绽:“病人在极度痛苦和药物作用下产生幻觉和呓语,很常见。温先生似乎过度解读了?”他泰然自若地合上医药箱,发出清脆的“咔哒”声。
“是吗?”温屿的视线扫过夏御杉整洁的西装袖口,又落回他脸上,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那夏大夫刚才推药的速度……是不是也快得有点过度解读了?生怕新郎官把话说完?”
谢存不知何时也站了起来,高大的身影带着无形的压迫感,堵住了夏御杉另一侧的退路。他没有说话,只是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牢牢锁定了夏御杉的脸,无声的审视比任何质问都更具压力。
程野抱着昏迷的黎默阳,缩在角落,小脸煞白,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大气不敢出。
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窒息时刻——
“呜呜……呜呜呜……”
一阵极其微弱、如同幼猫哀泣般的哭声,毫无征兆地从柴房角落里那堆最厚的干草垛后面传了出来!
那哭声断断续续,充满了无助和恐惧,在寂静的柴房里显得格外清晰、瘆人!
所有人瞬间转头!
温屿和谢存眼中闪过厉色,夏御杉金丝眼镜后的眸光也微微一凝。
“谁?!”温屿厉喝出声。
干草垛微微抖动了一下,哭声戛然而止,仿佛被掐住了脖子。紧接着,草垛后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摩擦声,一个小小的、瘦弱的身影,慢慢地、试探性地从草堆后面爬了出来。
月光恰好落在那张抬起的、沾满泪痕和草屑的小脸上。
那是一个看起来只有**岁的男孩。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明显不合身的破旧长衫,小脸脏兮兮的,但五官却异常清秀,尤其是一双眼睛,又大又圆,此刻盛满了惊惶的泪水,像受惊的小鹿。他怯生生地看着柴房里几个凶神恶煞(在他看来)的大人,小小的身体因为恐惧而微微发抖。
他抽噎着,细声细气地说了一句让所有人瞬间毛骨悚然的话:
“哥哥姐姐……你们…你们看到我的新娘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