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顺着梁书悦的脖子滑进衣领,她咬着牙站起来,和林杨一起推着摊车冲进巷尾。
轮子轧过水洼,油渍和泥点一并飞起。
他们谁也没说话,只是推、跑、喘气,像要从这场骤然倾下的雨里,抢回一点热腾腾的生活。
回到楼上时,两人全身都湿透了。
厨房地砖留下一串滴水的脚印,空气中混着雨水、红油、还有未褪尽的灶火热气。
“你去换衣服。”他说,把湿围裙脱下挂在墙角。
梁书悦咬着牙点头,却在转身前停了一下:“我没带干的。”
林杨皱了下眉,从灶台边的抽屉里翻出一件洗得发白的T恤,“将就一下。”
她接过,进屋关上门换。
T恤太大,罩在她身上像个睡裙。
梁书悦从门后走出来时,他正坐在灶边煮姜汤,锅里轻响着,她的发还滴水,他起身去拿一块干毛巾,“过来。”梁书悦走近,他用毛巾轻轻擦她额前的水,“你都不躲。”
“你也没说会这么小心。”她轻声答。
“姜汤快好了。”林杨说,手还贴在她发尾。
“我帮你也拿件干的。”她说,没等他回答,绕过他走向他那间屋。
林杨没拦她。
她从床尾翻出一件旧灰卫衣,回身递给他,他接过,微微低头:“谢谢。”
换好衣,两人围坐在灶边,姜汤冒出一圈白气,屋外雨还没停,像给他们留出足够长的夜晚。
姜汤喝完,他们没有起身。
厨房的光暖得恰到好处,雨滴打在窗台外铁皮上,节奏均匀得像催眠曲。
林杨从抽屉里拿出一袋小米辣,“等下剪起来晾干。”
梁书悦点头,洗了手,一人一把剪刀,坐在灶前的小桌边。
剪刀碰触辣椒的声音“咔哒咔哒”,她忽然觉得很适合录下来。
于是梁书悦把手机调成录音模式,靠在桌角:“我想做一个声音日记。”
“记录你怎么剪辣椒?”他挑眉。
“记录我们。”她没笑。
他没说话,低头继续剪辣椒。
“你小时候吃辣吗?”她问。
“吃。”
“那你妈会做饭?”
“不太会。”
“那你怎么学会这些的?”
他停了一下剪刀,“有一年冬天,村里停电,我爸妈出去找柴,我在家太饿,就乱炒了点菜。”
“结果呢?”
“锅糊了,屋也糊了,但我没糊。”
梁书悦轻笑,“所以你一直在证明那顿没白吃?”
他没应声,只继续剪辣椒,动作慢了些,像在回忆。
梁书悦看着他指尖沾了点辣汁,忍不住伸手递纸巾。
林杨接过去时轻声说了一句:“谢谢。” 那声音不大,却像一粒炭,在夜里烧了很久。
……
第二天一早,雨停了,阳光稀稀落落地照进巷口,那些湿透的塑料布还没干透,地砖也还有点滑。
他们照常推车出门,梁书悦的头发编成一侧的松辫,林杨换了条干净的围裙。她帮他搭好锅台,熟练地排好香料小罐,一切都像前一天无声地延续下来。
刚摆好,便有个身穿黄色志愿马甲的中年男人走近。
“你们就是那家做豆花米线的?”他问。林杨点点头,没说话。
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叠彩页:“后天节日集市,社区希望能有几家特色摊位代表老街风味。你们这个卖相干净,也好吃。来吗?”
梁书悦看向林杨,林杨眉头一动,没答。
“有电,有位置,还有临时顶棚,不收摊位费。”男人笑着补充,“主要是热闹。”
“节日是哪天?”梁书悦问。
“后天,摆三天。”男人说完便走了,留下一张邀请单页。
梁书悦捻着彩页上的边角,“我们要去吗?”
他看着那张纸,又看了她一眼。
“去。”他只说了一个字,语气却比任何一碗热汤都要实在。
他们没有再说话,却像一对久经搭档一样,默契地继续忙活起眼前的小摊,节日的三天还没来,但他们的摊位,已经在热气和烟火里,悄悄立住了。
那天早上,他没准时起床,她煮水的时候听见厨房没响,走过去一看,发现他坐在床沿,手撑着额头。
“又晕?”她问。
林杨点了点头,声音闷着:“你今天能一个人出摊吗?”
梁书悦本能点头:“我来。”
摊车还是那个摊车,锅还是那个锅,但他不在,一切都显得轻飘。
她把灶点好,米线放水里泡着,头一次独自面对整条巷子的目光。
一开始还顺利。
可快到午饭点时,来了两个醉意未消的男人,坐在摊前嚷嚷着点菜。
她小心应对:“豆花米线还是凉拌?”
其中一个男人笑得油腻,“妹子你做哪种,我就吃哪种。”
另一个故意靠近些,瞟她胸前湿成花的围裙,“你做的都好吃。”
她咬着牙忍下,转身去炒锅,手心却已冒汗,炒料时她没控制好火,油冒高了半寸,溅到手腕,烫出一圈红。
那两个男人还在笑,一个说:“哟,还真是新手,急什么嘛。”
她强撑着做完,递过去那两碗米线,“少说两句,多吃两口。”
声音不高,但稳。
男人们笑着走了。
她站在摊位后,忽然很想坐下——可她不能,她擦了擦手腕,把锅铲拿紧了些。风吹过来,她才发现自己全身都在出汗。
等他来时,太阳已经西斜,他一眼看见她手上的红,眉头立刻沉下,“发生了什么?”
她只是摇头,“就有人来过,不重要。”
他没说话,只拿出创可贴,小心地包住那圈红,那一下,她忽然觉得自己可以再留下很久,很久。
……
吵架是在第三天傍晚。
理由很小,小到她事先没有告诉他就接下了社区集市志愿摊位的报名。那天的摊收得早些。天有点闷,晚风吹不进来,她拧着抹布擦桌子,余光里他在收锅,表情不见起伏。
“你怎么不跟我说?”他忽然问。
她怔了下,“我以为你已经答应了。”
“那是他们来问。”他抬眼,语气比平时冷。
“我只是填个表,又不是签合同。”她笑了一下,语调轻快,想缓和气氛。但那笑意没能稳住他的脸色。
他把锅抬进灶台底座,“这摊是我一个人的。”
那句话说出口后,空气忽然沉了下来。
梁书悦站在桌边没动:“你是觉得我越界了吗?”
他没回答,只是拉起布帘,把调料罐一一收起。
“我只是想帮你。”梁书悦声音低下来。
“我知道。”他说,“但有时候我不知道该怎么接受。”
她看着他背对她收拾锅盖,手指碰铁的声音“当”的一下响得格外清晰。明明不是责备,却比责备更让人退缩。
“如果我做错了什么——”她开口。
“你没做错。”他打断她,“只是……我从没打算让别人接手。”
梁书悦没再说话。
那一夜摊车收得特别安静。
回去的路上,他们谁也没有说话。风从背后吹来,把塑料布掀起一角,啪地打在车尾。
她想拉住它,但他已经走在前面,没有回头。
回到楼上,各自回了房。
楼道光忽明忽暗,像某种迟疑的情绪还悬在空气里没落地,窗外芭蕉被风吹得沙沙响,像是谁在黑暗中一遍遍翻旧账。
她打开窗时望了一眼对面厨房。
那扇窗是黑的,没有火光,没有水汽,也没有他低头切菜的影子。那是她第一次觉得,原来厨房的那盏光,也不是每天都会亮的。
她靠在窗台边,没开灯。手肘下是日记本的封面,灰尘微微扬起。
她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最怕停电,不是怕黑,而是怕没人告诉她——“这只是暂时的。”
可现在没人说话了,风也停了。
只剩下一间屋、一个人、一口没开火的锅。
……
第四天傍晚,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
不像之前的急雨劈头盖脸,这一场下得慢、密、黏。像是有人在夜里悄悄搅了一锅汤,不声不响地,将潮气从芭蕉叶间一勺一勺浇进来。
梁书悦没出摊,在家写东西。笔记本摆在膝头,写到一半她停笔,窗户没关,纸张边角被风轻轻掀起。远处传来摊车轮子轧过水泥地的声音,有人咳了一声,又安静下来。
她没去看是谁,也知道他没敲门。但那种未说出口的动静,就像一颗泡在汤里的花椒粒,悄无声息地渗味。
直到晚上九点。她起身开窗透气,对面厨房亮着光,橘黄得像一盏灯芯刚被点燃。他背对窗子,正在锅前削姜,动作慢得像在等什么。
梁书悦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杯子,走过去。
门没锁,她推门进去,灶上的汤正微微翻滚,一股热气扑面。雨刚停,屋里热,地砖却凉。
“你还在煮?”她问。
“姜还不够。”林杨说。
“我没生你气。”她说,站在门口没动。
“我知道。”他说,没抬头。
“我只是……不太知道什么时候算太多,什么时候算刚好。”
林杨这次没急着回答,只是拿出第二只碗,“想喝?”
梁书悦走过去接过,锅边蒸汽升起来,他把火调小,汤咕咚一声落下油星。
“你总是这样。”她说,“用煮东西回答问题。”
“做汤比解释容易。”他顿了下,“也不那么容易说错。”
梁书悦笑了:“你其实很怕说错话吧?”
“怕。”他说,“我小时候第一次摆摊,忘记带零钱,客人骂我没规矩,说我不配做生意。”
“你说什么?”
“我说,那你别吃了。”
“他说什么?”
“他说——‘你还没资格让人不吃’。”
梁书悦没笑,只静静地坐下,接过他递来的碗。锅沿上还有水珠,汤面飘着两片姜和几粒胡椒。
“那你还摆摊?”她问。
“摆。”
“为什么?”
“不为他。”他看了她一眼,“为后面那个说‘谢谢’的人。”
梁书悦低头喝了一口,汤有点烫,她舌尖抖了一下,他看见了。
“等一下。”他说,轻轻吹了一口气在她碗边,她没躲。只是看着他,汤热,他的眼睛更热。
“我小时候考砸那次,”她忽然说,“没人安慰我,我自己去厨房拿了盐、糖、酱油,调了一晚上的料。”
“为什么?”
“我想做出一个,能让我以后难过的时候,什么都不说,只喝一口就不哭的味道。”
林杨轻声:“做出来了吗?”
她点头:“就这个。”
林杨没再说话,只把火关掉。两人坐在还余温未散的厨房里,靠得很近。
窗外芭蕉叶滴着水,像在不动声色地替他们合唱一段深夜里专属的沉默。汤喝完,两人没急着走。
厨房像是被汤气熏热的心脏,还在跳动着什么未说清的情绪。
“你小时候调的那碗,有什么味道?”他问。
“记不清了。”她说,“但我记得是凉的。”
“凉拌米线?”
“差不多。”梁书悦顿了顿,“你想试一下吗?”
林杨点头。
梁书悦站起来开始翻调料,林杨取来米线,两人站在案板两侧,一人负责洗香菜,一人切小米辣,空气里浮动着生蒜和红油的香气。
“你加醋吗?”他问。
“你先试。”她把调好的底味递过去,他尝了一口,“不够狠。”
梁书悦挑眉:“你来。”
林杨又调了一碗,咸得她直咂嘴。
“这是喂谁的记忆?”她问。
林杨笑了:“那就混着来。”
他们索性调了第三碗,把两人的口味折半掺在一起,搅拌均匀,最后那碗,意外地好吃。
梁书悦尝了一口,眼睛亮了一点:“像小时候那个夜里。”
“哪个夜里?”
“就是——难过到不想说话,但吃一口就能活下去的那种夜。”
林杨没说话,只把碗递给她:“都给你。”
梁书悦没拒绝。
厨房的灯光往下垂着,窗外只有巷尾那盏钠灯亮着,昏黄不稳,两人影子投在地上,靠得很近。
“你知道吗?”他说,“一个人吃饭是填肚子,两个人吃饭是找味道。”
梁书悦看着影子动了动,没有回头,只轻轻靠过去。
“那我们以后……继续找味道。”她轻声说。
林杨没应,只伸手替她把一根辣椒籽从下巴边拂走。
她笑了,低头继续吃。
他们第一次笑得那么久,汤冷了,米线也凉了,厨房的灯却还亮着,像这夜不会完。梁书悦吃得慢,仿佛每一筷子都要尝一次旧时记忆的边。他看着她,又尝了一口自己那碗。
“你喜欢辣多一点。”她说。
“你喜欢酸多一点。”他回。
“所以那碗刚好。”梁书悦望着那碗被他们搅在一起的米线,“刚刚好。”
林杨笑了:“要不要写下来?‘我们专属的比例’。”
“下次试了又不一样了。”
“那就每晚都记一次。”
梁书悦咬着筷子笑了,眼尾皱起的弧度比灯光更暖。她站起来去找第二包干辣椒,蹲下翻抽屉时,他正好回身,两人几乎擦肩。
梁书悦抬头,他低头,两人停在半秒的距离内。
她低声说:“你站这儿干嘛?”
林杨嗓音低:“看你找味道。”
梁书悦“哼”了一声起身,把干辣椒丢进他怀里,“那你继续配,我去洗碗。”
她洗碗时,水龙头哗哗响着。窗外的芭蕉叶滴着水,巷尾广播残留的一段旋律还在风里转:“……本周六老街节日,请街坊邻里前来参加……”青蛙在下水道里叫。
“你为什么觉得有些味道能让人想活?”梁书悦忽然问。
“因为它是在你难过的时候不骂你。”林杨说。
她回头看了他一眼,眼里有什么地方动了一下。
“那你以后别一个人吃饭了。”梁书悦说,声音轻得像汤上的蒸汽。
“那你以后别走。”林杨也没抬头,只在案板上剁着最后一撮葱。
他们都没应声,却都在原地多停了几秒。
那夜的风吹不开热,窗没关,锅也没洗。
两人坐下时,灯光打在米线上,香气温热,彼此的影子又靠得更近了一点。
而这一次,他们谁也没有挪开。
……
夜深了,厨房终于安静下来,她端着空碗回自己屋,脚步轻得像怕惊扰什么还没落地的心事。
梁书悦没有开灯,只让窗外巷口那盏残灯照进来一层朦胧的橘光,房间里还留着米线的味道、姜的味道,还有他袖子擦过她肩时,那一点点布料的温度。
梁书悦坐在床边,手里握着那只吃完的筷子,指节微凉。有那么一刻,她忽然觉得,今天发生的所有事——雨夜、汤、两碗凉拌米线,甚至那句“别一个人吃饭了”——都不太像现实。
像是被谁按下暂停键的人生忽然有了新一帧画面。
她从枕边抽出笔记本,翻到那一页没有写完的句子。梁书悦本来要写一段关于“味觉记忆”的论文摘要,现在却只想记下一件很小的事:
“今晚的米线比小时候那碗更好吃。”
她停顿了几秒,忽然添了一行:
“因为那碗,不是我一个人调的。”
梁书悦关上本子,窗外青蛙还在叫。芭蕉叶偶尔晃动一次,像某人轻轻翻了身。
她躺下,把被子拉到下巴处。刚才那碗米线的辣意还留在舌根,那种热不是灶火的热,是人的热,是某种靠近。
梁书悦没有告诉他,那句“别一个人吃饭”,其实她已经想了很多天。也没有告诉他,她租这房子时其实犹豫过,而决定留下的那个瞬间,是有天夜里听到他在厨房剁蒜的声音。有节奏,不急不缓,像什么事都还来得及。
她闭上眼,手还握着那只筷子。
梦要来了,梁书悦知道。但这次她不怕。因为醒来的时候,她知道窗外那间厨房,会亮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