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训转眼就过去了一周。
路浔知逐渐熟悉了康定民族师范学校的节奏,也摸清了周边环境。
他的目光总会下意识地在人群中搜寻着某个身影,但那个熟悉的身影从未出现。
同屋的刘一峰是个自来熟,很快和培训班的许多老师打成一片。
课间休息或饭后,他总爱凑在人多的地方,听各地的老师闲聊扯淡,然后把听来的各种或真或假的消息带回宿舍。
“哎,路老师,你听说没?”这天晚上,刘一峰趿拉着拖鞋从水房回来,一边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说,“就咱们班那个教历史的次旦老师,他老家是噶陀寺那边牧区的!”
路浔知正坐在书桌前核对明天的研讨课提纲,闻言笔尖一顿,抬起头:“噶陀寺?”
“对啊,就白玉县那边,挺有名的一个宁玛派寺庙,听说挺古老的。”
宁玛派是藏族佛教四大主要教派之一,宁玛在藏语的意思是古旧,剩下的分别是萨迦派,噶举派,以及格鲁派。
各个教派互相传插传承,教派不同,却都只为度化不同因缘的众生。
刘一峰一屁股坐在自己床上,床板发出吱呀的响声:“上午课间抽烟的时候聊起来的。他说他们那儿风景是好,就是路太难走,尤其是冬天。”
路浔知放下笔,转过身,看似随意地问:“他提到寺庙里的师傅了吗?”
“师傅?哦,你说喇嘛啊?”刘一峰想了想,“那倒没说那么细。就说寺庙香火挺旺,有不少闭关修行的。哦对了,他说好几年前有个从外地去了位汉族的师傅,学问好像挺深,具体就不清楚了。咋了路老师,你对这个感兴趣?想去朝拜?”
路浔知的心跳漏了一拍。
汉族的师傅?
学问深?
会是迟蔚凛的父亲吗?
线索模糊得近乎缥缈,但这是他目前能抓住的唯一方向。
“有点兴趣。”路浔知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常,“听说那边挺宁静的。”
“宁静是宁静,就是忒远了点。”刘一峰撇撇嘴,“从康定过去,还得倒好几趟车,路况比来的时候还烂。这大冬天的,可不是啥好时机。你要真想去,等暑假培训再说呗?”
路浔知没接话。
暑假?
他等不了那么久。
第二天中午,路浔知特意在食堂找到了那位叫次旦的历史老师。
次旦老师约莫三十多岁,皮肤黝黑,性格爽朗。
“路老师?卡若二中来的?”次旦老师端着餐盘,笑着用带口音的汉语说,“听刘老师提起过你,数学教得很棒。”
“过奖了。”路浔知在他对面坐下,寒暄了几句,慢慢把话题引向噶陀寺。
听到路浔知对噶陀寺感兴趣,次旦老师的话匣子打开了:“我们那边的明珠啊!灵气足得很!我小时候还常跟着阿妈去转经。”
“听说……寺里最近有位从外地去的汉族师傅?”路浔知斟酌着词句,小心地问。
次旦老师想了想,点点头:“好像是有这么一位。挺安静的,不太常见人。听说以前是文化人,好像教过书?具体就不太清楚了。寺庙里的师傅们的事情,我们俗家人不好多打听的。”
他看了看路浔知,“路老师怎么问起这个?”
路浔知垂下眼,用勺子搅动着碗里的糌粑粥:“以前一位朋友的父亲,听说在甘孜出家了,就打听一下。”
“哦,这样啊。”次旦老师了然地点点头,没再多问。
出家在这里并非罕见的事,各有各的缘法。
“从康定去噶陀,方便吗?”路浔知抬起头。
“方便?”次旦老师笑了,摇摇头,“路老师,我们这儿可不说‘方便’这个词。只有‘能到’和‘不能到’。这个季节嘛……勉强能到吧。你先得坐车到白玉县城,然后从县城找去寺里的车。冬天经常大雪封山,等几天是常事。路上可受罪了。”
他打量着路浔知:“路老师,看你像是从大城市来的,吃得消吗?要不还是等天气暖和一些?”
“谢谢,我考虑一下。”路浔知说。
他心里清楚,这不是考虑不考虑的问题。
又过了两天,培训内容进入分组研讨阶段。
路浔知被分到了理科教学组,和几位来自不同县的数学、物理老师一起讨论教学中的实际问题。
小组里一位来自德格县中学的、年纪稍长的数学老师,姓陈,教学经验很丰富,言谈间也很稳重。
休息间隙,路浔知递给他一支烟,两人站在走廊窗边吞云吐雾。
“陈老师,您教学年头长,见识广。”路浔知看着窗外远山的雪线,状似无意地开口,“像我们这种在外支教或者从外地回来的老师,如果想家了,或者遇到难处,一般会怎么做?”
陈老师深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因人而异吧。本地老师大多回家看看,或者去寺庙里静静心。外地来的……唉,其实都难。语言不通,习惯不同,有时候受了委屈也没地方说,就只能自己熬着。或者找信得过的老乡、同事聊聊。也有去庙里拜拜的,求个心安。”
他顿了顿,看向路浔知:“路老师是遇到什么难处了?”
“没有,随便聊聊。”路浔知摇摇头,沉默了片刻,又问,“那……如果是心里放下什么事,或者想彻底换个环境呢?”
陈老师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笑了笑:“那可能就走得远一点喽。我们这儿地方大,一个县和一个县情况都差很多。有的地方偏是偏,但安静,没人打扰,适合静下心来。也有的人,会去更靠近家乡、或者有亲人足迹的地方。”
他弹了弹烟灰,“就像我们县以前有个老师,心里憋着事,干得不痛快,后来就申请调去了石渠那边一个更小的教学点,虽然更苦,但他说心里踏实。也有的人,像你说的,家里有长辈在寺庙里的,偶尔也会去看看,不算打扰,就是远远看一眼,知道彼此安好,心里也就安定了。”
路浔知默默听着,指尖的烟静静燃烧着。
陈老师的话没有提供任何具体信息,却像一块投入湖心的石子,在他心里漾开一圈圈涟漪。
迟蔚凛会选择彻底安静的地方,还是去靠近父亲的地方?
他会只是想远远看一眼父亲求个心安吗?
所有这些问题的答案,他都无从得知。
他只知道,噶陀寺是他目前唯一的、模糊的坐标。
晚上,他打开手机地图,搜索白玉县和噶陀寺的位置。
距离康定果然很远,路线曲折,显示需要超过十个小时的车程,这还不算可能遇到的延误。
他看着那条蜿蜒曲折、需要不断放大才能看清的路线,仿佛能看到迟蔚凛或许也曾沿着类似的路径,独自一人,沉默地走向那个地方。
他关掉地图,点开通讯录,那个名字依旧安静地躺在那里。
他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拨出去,只是发了一条短信,内容简单:“蔚凛,我在甘孜培训。现在在康定。”
消息状态很快变成“已送达”,然后石沉大海,再无回音。
他熄灭屏幕,将手机扔在床头,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同屋的刘一峰已经鼾声渐起。
路浔知躺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听着窗外康定城夜晚隐约传来的车声和人声。
这座城比卡若繁华太多,灯火通明,但他依然觉得自己像是在茫茫大海中航行,四周是望不到边的水雾,只有远处一个极其微弱的灯塔的光亮,指引着一个可能完全错误的方向。
但他必须朝着那个光亮去。
第二天研讨课结束后,路浔知找到培训负责人,请了三天假。
负责人看了看他,没多问什么,批了假条。
回到招待所,他开始收拾简单的背包。
厚衣服,压缩干粮,水,充电宝,还有那本笔记本和佛珠。
“哟,路老师,这是要出门?”刘一峰好奇地问。
“嗯,出去走走,看看。”路浔知拉上背包拉链。
“去哪啊?要不要搭伴?听说木格措湖冬天挺漂亮的。”
“不了,谢谢。就去附近转转。”路浔知婉拒了。
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的去向,尤其是可能传到路若澜耳中的情况下。
刘一峰见状,也没再坚持。
路浔知提前去车站打听好了去白玉县的班车信息。
每天只有一早一班,天不亮就发车。
第二天凌晨,他悄无声息地起床,洗漱,背上背包。
刘一峰还在熟睡。
他轻轻带上门,走进康定的黎明。
车站里已经聚集了一些等待早班车的人,大多是用头巾和厚棉袄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当地人,带着各种行李和土特产。
路浔知的高大身形和略显不同的气质在其中依然显得有些突兀。
路浔知找到个空座位,靠窗。
车子在晨曦微露时发动,摇晃着驶出康定城区,再次一头扎进苍茫群山之中。
路,果然如次旦老师所说,更加难走。
许多路段是狭窄的盘山土路,一侧是深谷,路面坑洼不平,覆着冰雪。
车速很慢,颠簸得厉害。
路浔知靠着车窗,看着窗外不断后退的、荒凉而壮阔的景色。
雪山,冰河,偶尔掠过的挂满经幡的玛尼堆,零星散布的藏族村落。
他的心情意外地平静。
身体依旧不适,但精神却不再像最初追来西藏时那样焦灼狂乱。
等待和寻找似乎已经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一种近乎本能的状态。
他知道希望渺茫,甚至可能又是一场空。
但他必须去。
去了,才有可能。
不去,就什么都没有。
就像他站在卡若二中的讲台上,一遍遍地对那些基础薄弱的孩子讲解最基础的公式。
成效甚微,但不能不讲。
车子中途在一个简陋的驿站停下休息。
乘客们纷纷下车活动筋骨,找吃的。
路浔知要了一碗热水,就着自己带的干粮啃了几口。
旁边几个藏民蹲在地上抽烟闲聊,用的是当地藏语方言,语速很快。
路浔知听不懂,但他捕捉到了一个重复出现的音节,听起来有点像“噶陀”。
他心中一动,犹豫了一下,走上前去,用尽量简单的汉语夹杂着刚学来的蹩脚藏语单词问:“请问……噶陀寺……?”
那几个藏民停下来,疑惑地看着他。
其中一个年纪稍大的,打量了他一番,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伸手指了指车子要继续前进的方向,用生硬的汉语说:“远!还远!路,不好!”
路浔知点点头,表示明白:“谢谢。”
那藏民又说了几句什么,比划着手势,大概意思是天气不好,要小心。
路浔知再次道谢。
重新上路后,天色渐渐变得阴沉,似乎又要下雪。
车里的气氛也沉闷下来。
司机开得更加小心翼翼。
路浔知靠在窗边,他闭上眼。
腕上的佛珠随着车子的颠簸轻轻晃动。
他的思绪飘得很远。
他想起了路识澜,想起了索朗校长的眼神,想起了笔记本上那行藏文,想起了梦中那个劈柴的小小身影。
他也想起了路若澜的暴怒和威胁。
他知道自己的任性离去会给公司带来麻烦,也知道大姐绝不会轻易罢休。
但此刻,那些曾经让他疲于应付的事情,似乎都被隔绝了,变得模糊而遥远。
在这里,在这条颠簸曲折、前途未卜的路上,那些都不再是最重要的事了。
最重要的事,只有一件。
找到他。
告诉他,我在此。
不知过了多久,车子在一个岔路口缓缓停下。
司机用藏语大声喊了一句,然后改用生硬的汉语说:“白玉!白玉到了!去噶陀的,前面路口等车!”
乘客们开始骚动着拿行李下车。路浔知背好背包,跟着人流下了车。
所谓的“车站”,同样只是一个相对开阔的土坝子,比卡若镇口那个稍微大一点。
风更大,更冷。
去噶陀寺需要换乘另一种更小的、类似面包车的交通工具。
路边停着几辆,司机们吆喝着招揽生意。
路浔知走向其中一辆:“噶陀寺,走吗?”
司机是个年轻小伙子,穿着军大衣,嘴里叼着烟,上下扫了他一眼:“走!一百五!”
路浔知没有讲价,拉开车门坐了进去。车里已经坐了两个人,像是本地人。
又等了一会儿,凑够了四五个人,车子才发动,离开白玉县城,驶向更偏远的山区。
路况果然更加艰难。
几乎不能称之为路,只是在山沟和崖壁间碾压出的便道。
车子颠簸得非常厉害,仿佛随时会散架。
窗外是更加原始荒凉的景色,人烟稀少。
天空彻底阴沉下来,细小的雪开始敲打着车窗。
路浔知的心也一点点沉下去。
这样的地方,迟蔚凛会来吗?
他的父亲,就在这片群山深处的某个地方?
车子在风雪中艰难前行了将近两个小时,终于在一个山谷口停了下来。
“到了!噶陀寺!”司机喊道,“前面车开不进去了,自己走上去吧!大概还得走半个多小时!”
路浔知付了钱,下了车。风雪比刚才更大了些,能见度很低。
他抬头望去,只见一条被积雪覆盖的、蜿蜒向上的石阶小路,消失在灰白色的风雪雾霭中。
隐约能看到高处似乎有建筑的轮廓,色彩斑斓的经幡在风雪中猛烈翻飞。
他拉高了衣领,踩了踩冻得发麻的脚,深吸一口气,踏上了那条通往寺庙的石阶。
台阶很滑,积着雪。
他走得很慢,很小心。
风雪扑打在他脸上,很快睫毛和眉毛上都结了一层白霜。
周围极其安静,只有风声和他自己的脚步声。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在这条孤寂的路上,一步一步,向上攀登。
他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
是又一次冰冷的拒绝?
还是彻底的空茫?
但他没有停下脚步。
额尔敦,如果你在这里,如果你能听到。
我来了。
[求求你了]球球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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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噶陀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