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阶的尽头,风雪似乎被某种无形的屏障隔开,稍微有所缓和。
噶陀寺的轮廓在大雪之中逐渐开始清晰。
主殿庄重,白墙红檐,金色的□□和经幢在灰白的天色下依然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无数的经幡从高处拉向四方,在狂风中剧烈翻飞,猎猎作响,五彩的布条仿佛要将祈愿送入天空。
路浔知拍了拍身上的雪,整理了一下被风吹得凌乱的衣领,深吸了一口气,才迈步走向主殿旁那一排低矮的僧舍。
他拦住一位正低头匆匆走过的年轻喇嘛,用尽量清晰的汉语询问:“您好,打扰一下。请问,寺里是否有一位……从昌都来的,汉族的师傅?”
他顿了顿,补充道,“他姓迟。”
年轻喇嘛抬起头,疑惑地打量了他一下,似乎对他的问题和外表都感到陌生,但还是抬手指向僧舍最尽头的一间,用生硬的汉语说:“那边。迟师傅……一般不见客。”
说完便匆匆离开了。
路浔知的心跳陡然加快。
他道了声谢,朝着那间僧舍走去。
僧舍的门虚掩着。
他抬手,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轻轻敲了敲。
里面传来一个平和低沉的声音:“请进。”
路浔知推开门。
屋内陈设极其简单,一床一桌一椅,一个小书架,一个燃烧着牛粪饼的小铁炉散发着有限的暖意。
一个穿着暗红色僧袍、身形清瘦的背影正坐在桌前,就着窗外透进的光线翻阅着一卷经书。
他听到动静,缓缓转过身来。
那是一张被高原阳光和岁月刻下痕迹的脸,皮肤黝黑,皱纹深刻,但眼神却异常清澈平和,带着一种阅尽世事后的淡泊。
他的五官能看出迟蔚凛的影子,尤其是那双眼睛的形状,只是少了那份青年人的腼腆明亮,多了沉静与辽远。
路浔知喉咙感到一阵发紧,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开口。
迟父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没有惊讶,没有询问,只是平静地看着,仿佛早已料到会有人来访。
他的视线在路浔知脸上停留片刻,最终落在他因寒冷和紧张而紧握的手上,或者说,是落在他腕间那串深褐色的佛珠上。
“你来了。”迟父先开了口,声音像远处的雪山,平稳而带着一丝寒意,“坐吧。外面风大。”
路浔知依言在唯一的矮凳上坐下,身体有些僵硬。
“迟…师傅。”他选择了这个称呼,“我叫路浔知。我从…昌都卡若来。”
“我知道。”迟父轻轻合上经卷,动作缓慢而从容,“索朗校长前几天托人捎来口信,说可能会有人来找我打听额尔敦的事。”
他的汉语带着一点藏地口音,但十分流利清晰。
路浔知的心猛地一沉。
索朗校长……原来他早已知道自己的意图,甚至提前为他铺了路。
“额尔敦他……”路浔知的声音显得有些干涩,“他回来过吗?您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吗?”
迟父没有直接回答。
他起身,从炉子上提起壶,给路浔知倒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酥油茶,推到他面前:“先喝口茶,暖和一下吧。”
路浔知接过碗,温热的触感透过粗瓷传入掌心,浓郁的酥油和茶香弥漫开来。
他喝了一口,那熟悉的、曾让他不适的味道,此刻却带来一丝奇异的安抚。
迟父重新坐下,目光投向窗外纷飞的雪花,仿佛透过它们看到了很久以前。
“额尔敦小时候,”迟父缓缓开口,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遥远的温情,“不像别的孩子那样爱跑爱闹。他很安静,能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石头上,看着远处的山,一看就是大半天。问他看什么,他说在看风走路,看云睡觉。”
路浔知握紧了茶碗,屏住呼吸,仿佛怕惊扰了这段回忆。
“他母亲去得早,我又要顾着学校里的课,很多时候顾不上他。”迟父的声音很平缓,听不出太多情绪,却字字沉重,“他从小就懂事,知道自己生火暖屋子,会帮我劈好够烧几天的柴火。那么小的个子,抡起斧头都吃力,手上经常磨出水泡,破了又好,好了又破,结成厚厚的茧子,也从不说苦。”
场景随着迟父的话语,在路浔知眼前缓缓铺开,不再是梦境般的模糊,而是带着真实的历史重量,将他彻底卷入。
昌都的冬天,很冷。
小小的迟蔚凛蹲在院子里,对着一个半熄不灭的小火炉鼓着腮帮子使劲吹气。
浓烟呛得他直流眼泪,他的小脸咳得通红。
好不容易,几颗火星蹦了起来,引燃了干牛粪,火苗终于蹿了起来,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
他松了口气,用袖子抹掉脸上的烟灰和眼泪,把冻得通红的小手凑近火苗烤着,满足地眯了眯眼。
屋里传来压抑的咳嗽声。他立刻站起身,小跑进屋。
迟父正伏在炕桌上批改作业,眉头紧锁,不时咳嗽几声,旁边的搪瓷缸里冒着微弱的热气。
“阿爸,喝点热水。”额尔敦踮起脚,端起杯子递过去,声音稚嫩却带着担忧。
迟父接过杯子,喝了一口,摸摸他的头:“没事。柴劈好了?”
“嗯!够烧三天了!”额尔敦用力点头,脸上带着点小骄傲,下意识地把那双满是细小伤口和冻疮的小手往身后藏了藏。
迟父看到了,眼神一黯,拉过他的手,看了看,没说什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从抽屉里找出一点酥油,细细地给他揉着手:“下次等我回来劈。”
“阿爸累,我来。”额尔敦小声说,任由父亲揉着手,眼睛看着桌上摊开的作业本,“这个念什么?”
“筚路蓝缕。”迟父看了一眼,解释道,“意思是驾着柴车,穿着破旧的衣服去开辟山林。形容创业的艰苦。”
额尔敦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目光却飘向窗外覆着白皑皑的、光秃秃的山峦:“像我们这里一样艰苦吗?”
迟父沉默了一下,揉着他手的动作顿了顿:“……差不多吧。”
下午,阳光稍微暖和了一点。
额尔敦拿着父亲给的一小袋青稞炒面,坐在院子外的石头上。
他没有去找伙伴玩,而是小口吃着炒面,眼睛望着通往山下学校的那条蜿蜒小路。
他在等父亲下课。
偶尔有同村的孩子跑过,叫他一起去玩,他摇摇头,只是安静地坐着。
直到太阳西斜,那个穿着旧中山装的清瘦身影终于出现在小路尽头,他才眼睛一亮,从石头上跳下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却没有迎上去,只是站在原地等着。
迟父走近,看到他,有些惊讶:“怎么坐在这里?冷不冷?”
“不冷。”额尔敦摇头,跟着父亲一起往家走,“阿爸,今天课上有人调皮吗?”
“还好。”迟父把布包换了个手拎着,“今天教了首新诗,‘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额尔敦接了下句,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父亲,“我听过!阿爸,月亮真的会像霜一样吗?”
“嗯,尤其是在像我们这里一样干净、寒冷的晚上,看起来很像。”迟父耐心地回答。
“那……拉萨的月亮也会像霜吗?”额尔敦忽然问。
迟父脚步顿了一下,低头看他:“为什么问拉萨?”
“旺堆的阿爸说,拉萨很大,很漂亮,有天那么大的佛像,还有……还有你说阿妈以前一直喜欢去看看的地方。”额尔敦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
迟父沉默了,山风吹过,带着一丝寒意。
他伸出手,紧紧握住了儿子冰凉的小手。
“也许吧。”很久,迟父才轻声说,目光望向远处被夕阳染红的雪山,声音飘忽得像风,“等以后……额尔敦长大了,自己去看一看,回来告诉阿爸,好不好?”
额尔敦抬起头,看着父亲被夕阳勾勒出的、带着淡淡哀伤的侧脸,用力地点了点头:“好。我替阿爸和阿妈去看。”
夜里。
额尔敦趴在炕桌另一边写作业,小眉头因为一道算术题而紧紧皱着。
迟父批改完作业,拿出针线,就着昏暗的灯光,缝补儿子白天干活时刮破的棉袄袖子。
他的动作并不熟练,针脚歪歪扭扭。
屋里很安静,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和针线穿过粗布的声音。
额尔敦写完作业,收起本子,没有打扰父亲,而是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小小的、铜制的转经筒。
那是父亲前次去县里回来时带给他的,边缘已经被他摩挲得有些光滑了。
他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拨动着转经筒,让它轻轻旋转,发出极细微的、几乎听不到的声响。
他看着转动的经筒,眼神有些放空,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默念什么,又像是在对谁说话。
路浔知好像能看到那个专注而孤单的侧影,看着他手里那个眼熟的转经筒,心脏像是被那只无形的手再次攥紧,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晰地感受到那份深植于这片土地、这份寂静中的思念与早熟的重担。
僧舍里,酥油茶的热气渐渐消散。
迟父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重新看向路浔知,眼神依旧平静,却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情感。
“他从小就是这样,心里装着事,很少说出来。觉得劈柴能帮我,就去劈柴。觉得念书能让我高兴,就拼命念书。想要什么,害怕什么,都藏在心里。”迟父的声音将路浔知从那段沉浸的回忆里拉回现实,“后来他考出去,去了那么远的地方……七年。每次打电话回来,都说很好,什么都好。”
迟父顿了顿,目光再次掠过路浔知手腕上的佛珠,缓缓道:“可他从来没说过,他在那里快不快乐。”
路浔知像是被这句话刺中了要害,猛地抬起头,对上迟父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
他想为自己辩解,想说自己后来知道了,想说自己正在努力弥补,但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里,在这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回来那天,也是下着雪。”迟父继续说着,语气没有任何责备,只是陈述,“没带多少东西,人瘦了些,但眼睛里的东西,比以前沉了。他说,累了,想回来歇歇。我没多问。”
“他只在家里住了两天,帮我补好了屋顶,劈够了够烧一个冬天的柴,就去县里教育局报了到,然后去了卡若。”迟父看着路浔知,“他没提你,一个字都没提。就像那七年,从来没存在过一样。”
路浔知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额尔敦连提都不愿再提起他。
“前几天,他托人从县里捎来些过冬的药材和一条新毯子。”迟父指了指床上叠放整齐的崭新厚毯,“信很短,只说一切都好,让我保重身体,不用担心他。也没说具体在哪里。”
路浔知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得厉害:“……我不知道……我……”
迟父摆了摆手,打断了他试图挣扎的言语。“你不用对我说什么。”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那串佛珠上,沉默了片刻,忽然极轻地叹了口气,“这串珠子,他很多年前,寄回来给我看过一次。说是在拉萨求的,磨了很久。后来,又说要送给一个……很重要的人,能保平安。”
路浔知死死攥紧了手腕,佛珠的棱角深深硌进掌心。
“它现在在你这里。”迟父陈述着这个事实,目光重新抬起,看向路浔知,那目光里没有指责,没有愤怒,只有平静:“路先生,额尔敦选择了把它给你,然后又选择了离开。这是他自己的决定。”
“我……”路浔知喉咙哽咽,巨大的悔恨和无力感几乎将他淹没,“我只是想找到他,我想……”
“找到了,然后呢?”迟父平静地问,声音像寺院的钟声,敲在路浔知混乱的心上,“带他回那个让他觉得‘累了’的地方?还是告诉他,你知道了,你后悔了?”
路浔知哑口无言。
他发现,自己那些汹涌的、不顾一切追寻而来的情绪,在这个问题面前,变得如此空洞和茫然。
他甚至无法给出一个自己能确信的答案。
迟父不再看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炉边,又添了一块牛粪饼:“风雪一时半会儿不会停。寺里有给香客准备的空舍,你可以暂住一晚。”
他背对着路浔知,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和疏淡,“明天天亮,路好走些了,就下山去吧。”
这是送客的意思。
路浔知知道,他无法再从迟父这里得到更多关于迟蔚凛去向的信息,甚至可能,迟父确实也不知道更多。
他僵硬地站起身,对着迟父的背影,深深鞠了一躬:“打扰您了,迟师傅。”
迟父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路浔知转身,推开僧舍的门。
风雪立刻裹挟着寒意扑了进来。
他一步步走入那片混沌的白色之中,身后的门轻轻合上,隔绝了那份有限的温暖和那段沉甸甸的回忆。
风雪依旧,前路茫然。
他将自己困于一场雪中,而无人能救他。
他得到了答案,一个关于额尔敦从何而来的、沉重而清晰的答案,却仿佛离那个他想寻找的人,更远了。
他站在噶陀寺前的风雪中,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弄丢的,究竟是怎样一份感情,怎样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