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浔知不知道自己在那间空置的僧舍里坐了多久。
门外风雪声未停歇,如同他内心无法平息的浪潮一般。
迟父的话语,虽然平静却字字千钧,反复碾过他的神经。
“他从来没说过,他在那里快不快乐。”
“他没提你,一个字都没提。”
“这是他自己的决定。”
“找到了,然后呢?”
他确实没有想好“然后呢”。
追来噶陀寺,凭借的是一股不肯罢休的冲动和唯一掌握的线索,仿佛找到迟父就能离迟蔚凛更近一步,就能抓住点什么。
可这一切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此行目的的模糊与自私。
他最终站起身,推开僧舍的门。
风雪立刻裹挟着寒意扑面而来,比来时似乎更猛烈了些。
他拉紧衣领,低着头,重新走入那片混沌的白色世界。
寺院的轮廓在风雪中显得更加肃穆和遥远。
经幡在狂风中剧烈抖动,发出持续的、如同诵经般的猎猎声响。
他无意间走到主殿旁的转经廊下,以此暂时躲避风雪。
长长的转经筒排列着,沉默而庄严。
一位年长的喇嘛正缓慢地推动着经筒行走,见他驻足,投来平和的目光。
喇嘛的脸上布满深深的皱纹,眼神却澄澈无比。
“外面风大,客人从哪里来?”老喇嘛的汉语带着浓重的口音,但语调缓慢,让人心安。
“从很远的地方来。”路浔知回答道,目光扫过那些被无数人抚摸得光滑锃亮的经筒手柄。
“来寻人,还是寻心?”老喇嘛停下脚步,双手合十,轻声问道。
路浔知一怔,苦笑了一下:“寻人。但……好像寻不到了。”
老喇嘛点点头,并不追问细节,仿佛早已看透世事纷扰:“噶陀是宁玛派的古老传承之地,”
他转而说道,手指轻轻拂过身边的转经筒:“宁玛,意思是‘古旧’,传承着古老的教法和密意。这里的人们相信,虔诚的转动和祈愿,能洗净烦恼,照见本心。客人既然来了,不妨随缘走走,看看。风雪阻路,有时也是佛祖的留客之意,让你停下匆忙的脚步,看看自己真正的心。”
路浔知沉默地听着。
若是以前,他对这些玄之又玄的话大概会嗤之以鼻,此刻却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
或许是因为这片土地的神圣氛围,或许是因为他确实身心俱疲,需要一点支撑。
“谢谢您。”他低声道。
“世间万物,聚散皆有因缘。”老喇嘛缓缓道,目光似乎透过风雪,看到了很远的地方,“执着有时是动力,有时是迷障。就像这风雪,你看它狂暴,阻碍前行,但它也滋养土地,来年化开,草木方能生长。强求不得的事,不如暂且放下。心静了,路或许自己就出现了。”
又聊了几句,老喇嘛便继续他的转经之路,留下路浔知独自站在廊下。
“强求不得的事,不如暂且放下……”他咀嚼着这句话。
他能放下吗?
那七年的重量,那失而复得又得而复失的痛悔,那串沉甸甸的佛珠,如何放下?
他在寺里徘徊了一阵,最终又回到那间给他暂住的空舍。
牛粪炉子早已熄灭,屋里冷得像冰窖。
他和衣躺在硬板铺上,听着窗外永无止息的风雪声,一夜无眠。
第二天清晨,风雪果然小了许多,但天空依旧阴沉沉地压着,仿佛在积蓄下一场更大的风暴。
路浔知去向迟父告别。
迟父正在诵经,见他来,只是微微颔首,并未多言。
“迟师傅,打扰了。我这就下山了。”路浔知对着那清瘦的背影说道。
迟父诵经的声音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
路浔知深深看了一眼那背影,转身离开。他知道,从这里,他得不到更多了。
他沿着来时那条覆雪的石阶小心下行。
每一步都踩得艰难,不知是因为路滑,还是因为心情沉重。
来时的那点渺茫希望彻底破灭,前路似乎又回到了最初的混沌状态。
甘孜这么大,他该去哪里?
而且他还得回去培训,他只请了三天假。
山下的路况比来时更糟,积雪深厚,许多路段需要艰难跋涉。
他按照记忆,朝着来时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希望能碰到返回白玉县的车。
寒风刮在脸上,他拉高了衣领,将半张脸埋进去,只露出一双布满血丝的空洞的眼睛。
就在他艰难地爬上一段陡坡时,脚下突然一滑,整个人失去平衡,猛地向下滑去。
他慌乱中试图抓住旁边的裸露的岩石,指尖在冰冷的石面上擦过,带来一阵刺痛,却无法阻止下滑的趋势。
紧接着,他听到一种沉闷的、如同雷鸣般的轰隆声从头顶的山上传来。
声音越来越大,地动山摇。
路浔知惊恐地抬头望去。
只见上方高耸的山壁上,巨大的、积累了不知多厚的雪层正以一种毁灭性的姿态崩塌倾泻而下!
白色的巨浪翻滚着,咆哮着,携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瞬间吞噬了沿途的一切!
雪崩!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极致的恐惧攫住了他。
他下意识地想要奔跑,但人的速度在自然的力量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微不足道。
几乎只是眨眼之间,那堵白色的、死亡的巨墙就扑到了眼前!
轰!!!
巨大的冲击力将他狠狠掀飞,世界瞬间天旋地转。
冰冷的、沉重的雪块疯狂地砸落在他身上,将他淹没、挤压。
他试图呼吸,却只吸进冰冷的雪沫,呛得他肺腑撕裂般疼痛。
黑暗迅速淹没了他最后的意识。
一切归于沉寂。
……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漫长的一个世纪。
在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和黑暗中,路浔知感到一丝极其微弱的意识在慢慢回笼。
他感觉自己像是在最深的海底挣扎,沉重的水压包裹着他,让他无法动弹,无法呼吸。
刺骨的寒冷渗透进骨髓,连思维都仿佛被冻僵了。
他似乎听到一些模糊的声音,像是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
是风声吗?
还是……人的声音?
藏语的呼喊,急促,却听不真切。
他感到自己的身体被什么东西触碰,拖动。
但这一切都模糊而不真实。
寒冷和窒息感是唯一清晰的折磨。
他的意识在这极致的痛苦中浮沉,一些混乱的、破碎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像是濒死前的走马灯。
他看见了那个总是安静地坐在他公寓角落的身影,低着头。
那是迟蔚凛,在他无数次加班晚归的深夜,总是这样等着他,手边通常放着一杯温水或一碗温着的汤。
“路哥,回来了。”声音轻轻的,没有什么情绪,却总是那么及时。
而他呢?
他当时是怎么回的?
大多时候是敷衍地“嗯”一声,有时甚至因为疲惫或工作中的烦闷而语气不耐:“嗯,还没睡?以后不用等我了。”
然后径直走向卧室,或者书房,继续处理未完成的工作。
从未回头看一眼那双注视着他背影的眼睛里,藏着怎样的情绪。
画面猛地一跳。
是那次他重感冒,发烧得昏昏沉沉。
迟蔚凛请了假,寸步不离地守在他床边。
用冰冷的毛巾帮他物理降温,一遍又一遍地换水。
喂他喝下苦涩的药片,又细心地在下一秒递上一勺温热的蜂蜜水,冲淡嘴里的味道。
他睡得不安稳,迷迷糊糊间,感觉到一只微凉的手轻轻覆在他的额头上,停留了很久。
那动作极其轻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
他烦躁地挥开,翻了个身,嘟囔着:“别碰我,热……”
那只手顿了一下,默默地收了回去。
身后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然后是轻得几乎听不到的脚步声,走去换水。
为什么……
为什么他当时会觉得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甚至觉得那无声的关怀是一种多余的打扰?
肺部的灼痛感将他的意识拉回现实一瞬,但随即又被更深的黑暗吞没。
另一个场景浮现出来。
是迟蔚凛第一次尝试做他喜欢吃的清蒸鱼。
结果火候没掌握好,鱼蒸老了,酱油也放得有点多,卖相并不好。
迟蔚凛有些局促地站在桌边,手指绞着围裙的边缘,眼神闪烁,像个做错了事等待批评的孩子。
“路哥……好像……搞砸了。要不,还是叫外卖吧?”
他当时刚从一场棘手的谈判中脱身,心情极度不爽,看着那条失败的鱼,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记得自己皱紧了眉头,语气很差:“不会做就不要浪费材料。让人看着就没胃口。”
他直接起身离开了餐桌,打电话让助理送餐上来。
他完全没有注意到,在他转身后,迟蔚凛盯着那条鱼看了很久,然后默默地拿起筷子,一个人小口小口地、艰难地把它吃完了。
仿佛吃下去的不是失败的菜肴,而是自己那份不合时宜的心意。
现在,那份被践踏的心意,隔着遥远的时空和生死之境,反复凌迟着他。
“对不起……蔚凛……对不起……”他在心里无声地呐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冰冷的液体从眼角滑落,瞬间冻结。
意识再次模糊。
这一次,他看到了那串佛珠。
不是现在他腕间这串,而是七年前,那个还带着高原红的青年,小心翼翼从怀里掏出来的样子。
彼时,青年的额头和手肘还带着新鲜的、暗红的结痂,指关节磨破了皮,渗着血丝。
他却只是腼腆地笑着,眼睛亮得惊人,仿佛献出的不是历经艰辛才求来的宝物,而是无上的喜悦。
“路哥,这个…给你。保平安的。”他轻描淡写,“路上走着磕了几个头,不值什么。”
不值什么……
当时他觉得这礼物土气,带着一种与现代都市格格不入的迷信色彩,随手就放在了书架角落,甚至后来遗忘在了抽屉深处。
他从未想过,那轻飘飘的“磕了几个头”背后,是三百多公里一步一叩首的朝圣路,是身体与大地最虔诚的摩擦,是额头上凝结的血痂和掌心里磨出的厚茧。
他那时,甚至没有认真地说一声“谢谢”。
巨大的悔恨如同雪崩本身,将他彻底掩埋,比冰雪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
他配不上那串珠子,配不上那份心意,配不上那个人七年的沉默守护。
他活该被困在这冰冷的黑暗里,这是他应付的代价。
就在这时,一丝微弱的光线似乎刺破了黑暗。
他感到压迫在身上的沉重积雪正在被一点点清除。
冰冷僵硬的身体被一双手小心地翻动。
有人在他身边急促地说着藏语,语速很快,他听不懂。
但他似乎捕捉到一个模糊的音节,一个深埋在记忆深处、几乎快要遗忘的发音……
好像……是……?
不,不可能。
是幻觉吧。
是因为太想找到他而产生的濒死幻觉。
他感到自己的身体被抬了起来,放在一个坚硬的、类似担架的东西上。
颠簸,无尽的颠簸。
寒冷依旧,但那致命的压迫感减轻了。
有温热的、带着浓郁酥油和药草味的液体被小心地撬开他冻僵的牙关,一点点灌了进来。
那液体辛辣而苦涩,却像一道微弱的热流,强行灌入了他几乎冻僵的躯壳,暂时拉住了他正不断滑向深渊的意识。
他极力想要睁开眼,看清是谁救了他,那模糊的音节是否真实。
但他的眼皮像被什么焊住了一样,仅有的一点光感也迅速消散。
最后落入他耳中的,是呼啸的风声,以及一个压得极低、似乎就在他耳边响起的、带着急促喘息和某种……
难以分辨情绪的声音。
那声音用汉语飞快地说了一句:“……坚持住!”
然后,他彻底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