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朗校长说完便背着手离开了,留下路浔知独自站在院子里,斧头还拄在冻得发白的土地上。
寒风卷起地面零星的雪沫,刮在让脸上让人感觉生疼。
路浔知却像感觉不到冷一样,血液奔流的声音在耳膜里嗡嗡作响,一股冲动推着他,他几乎是小跑着回到宿舍。
他反手关上了门,门骤然隔绝了外面呼啸的风声。
屋里比外面好不了多少。
他走到那张旧书桌前,一把抓起手机。
屏幕亮起,信号格微弱地跳动着。
他点开地图软件,手指冻得发僵,不太听使唤。
放大,再放大。
昌都…
卡若…
沿着蜿蜒的国道线向东,跨过金沙江,进入四川地界,甘孜藏族自治州。
康定。
距离显示超过五百公里。
在平原不过几个小时车程,在这里,却意味着翻越雪山、跨越冰河,意味着无法预知的各种天气状况。
他退出地图,下意识点开通讯录,那个早已刻进心里的名字跳了出来。
指尖悬在拨号键上,最终重重落下。
“嘟——嘟——”
忙音。
一如既往。
他挂了电话,胸膛里那点灼热的急切,像是被一盆冰水迎面浇熄。
他早该习惯的。
他在硬板床边静静坐了一会儿,呼吸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
然后他起身,开始收拾东西。
一个简单的背囊,塞进几件厚实的衣物、充电宝,还有那本边角已经磨损的深蓝色笔记本。
动作之间,腕上的佛珠滑了出来,撞在木头床沿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他顿住,低头凝视那串深褐色的珠子。
然后用指腹很慢、很轻地摩挲了一下,像是触摸一段不敢重提的往事,之后才将它仔细地塞回袖口深处。
做完这一切,他重新拿起手机,这次打给了索朗校长。
电话接得很快,校长的声音透过电流传来,依旧平稳:“路老师?”
“校长,”路浔知的声音有些发干,“寒假去甘孜培训的事,具体是哪天报到?需要什么手续?”
那头沉默了两秒,似乎并不意外。“下个月五号,在康定民族师范学校报到。手续我这边可以帮你处理,额尔敦老师的名额还没被取消,你可以用。”
索朗顿了顿,又补充道,“介绍信我明天开给你。”
“谢谢校长。”路浔知轻轻吁出一口气。
“路上不好走。”索朗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这个季节,大雪封山是常事。班车也说不准时间。你……自己也当心点。”
“我知道。”
挂了电话,路浔知翻出纸笔,就着昏暗的灯光开始列清单。
食物,水,常用药……
他写得很快,条理清晰,像是要用这种计划压下心里那片混沌的焦躁。
写完,他盯着纸面看了几秒,又提笔添上一项:厚手套。
城市的另一端,路若澜的办公室里气压极低。
林助理将一杯刚磨好的咖啡轻轻放在办公桌上,几乎没发出一点声响。
她才是最无辜的那个,老板心情不好,她这种牛马就得跟着提心吊胆。
路若澜没碰那杯咖啡。
她的目光落在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报表数字上,指尖敲打着桌面。
电话响起来了,她瞥了一眼号码,接起来。
“说。”
“路总,‘启明’那边又来催了,关于下季度资金流调整的协议……”财务总监的声音响起。
“协议条款不是早就敲定了吗?王副总看过没有?”路若澜的声音十分冷硬。
“王副总看过了,但他表示这部分涉及重大方向调整,还是需要您或者…小路总最终拍板。”
路浔知的名字悬在通话中,尴尬而又让人沉默。
路若澜的脸色更沉了:“发我邮箱。我半小时后回复你。”她不等对方回应,直接挂断。
身体向后倒入宽大的办公椅中,她抬手揉着发胀的太阳穴。
桌角的手机屏幕忽然亮起,是一条新消息,来自一个没有备注的号码。
“他要动身去甘孜。参加一个教师培训,目标是康定。时间大概是下月初。”
路若澜盯着那条信息,目光锐利得几乎要穿透屏幕。
几秒后,她冷笑一声,把手机反扣在桌面上。
她重新坐直,拨通了另一个号码。
这次响了很久才被接起,背景音里流淌着慵懒的爵士乐。
“喂?”路识澜的声音带着她惯有的漫不经心。
“你在哪儿?”路若澜开门见山,语气不善。
“怎么?大姐查岗啊?”路识澜轻笑一声,“在我自己窝里啊,还能在哪儿。你有事吗?”
“路浔知要去甘孜。你知道吗?”路若澜的声音绷得很紧。
电话那头停顿了一下,音乐声被调小了些。
“哦?是吗?你消息倒灵通。他去干嘛?继续他的教育事业?”
“别跟我装傻!”路若澜的耐心耗尽,音量陡升,“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你又背着我插手了什么是吗?”
“我能插手什么?”路识澜的语气淡了下来,“他有腿有脚,想去哪儿是他的自由。大姐,你管得是不是太宽了?”
“自由?”路若澜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路家现在一堆烂摊子等着收拾,他跑去什么甘孜追求自由?你知道董事会那群老东西现在怎么说吗?你知道爸昨天又问起他了吗?”
“爸问起他,你如实告诉爸他不就行了?就说你宝贝弟弟跑去西藏支教,现在可能又要跑去四川了,归期未定啊。”
路识澜的声音里渗进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至于董事会?那群老狐狸,给够利益就能堵上嘴,这难道不是你最擅长的吗?”
路若澜被这话噎住,呼吸加重了几分:“路识澜!你别忘了你也姓路!”
“从来没忘。”路识澜的声音冷了下去,“但我更记得,我是个独立的人,不是路家用来联姻或者巩固利益的工具。路浔知现在想明白了,我倒是替他高兴。”
“高兴?他这是不负责任!是任性!”
“他负了七年的责任,结果呢?”路识澜轻轻反问,“换来的是什么?大姐,你心里清楚。”
路若澜沉默了几秒,再开口时,声音里压着怒火和一丝疲惫:“我不管你怎么想。你告诉他,要么立刻给我滚回来,把事情处理好。要么……就别怪我用我的方式‘请’他回来。”
“你的方式?”路识澜嗤笑道,“派人去甘孜‘打扰’那位迟老师?还是直接冻结他所有资金?大姐,省省吧。你那些手段,对付以前的浔知或许有用。现在?”
她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说,“他现在是光脚的可不怕穿鞋的。逼急了,你觉得他还会在乎什么路家的脸面吗?别忘了,他知道的可不比我们少。”
电话两头陷入一种僵持的沉默。
过了一会儿,路识澜的语气稍微缓和了些,带上点倦意:“我会试着联系他。但只是传话。听不听,在他。”
“最好如此。”路若澜生硬地回了一句,率先挂断了电话。
她盯着暗下去的屏幕,胸口堵得发闷。
半晌,她猛地拿起电话:“林助理,进来一下。”
路浔知去了一趟县里的小卖部,照着清单买了东西。
回到学校时,天已经黑透了。
他推开宿舍门,寒意和寂静一同扑面而来。
他打开那盏光线昏黄的台灯,将背囊放在空着的另一张床板上,那是原本属于迟蔚凛的铺位。
炉子里的牛粪饼快要烧尽了,他又添了几块,蹲在那里看着微弱的火苗重新蹿起,橘红色的光映在他脸上,带来有限的一点暖意。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他拿出来,屏幕亮着,闪烁的名字是:路识澜。
他走到门口,这里信号稍好一些,接了起来。
“二姐。”
“活着呢?”路识澜的声音传来,背景很安静,没有往常的音乐声,“听说你要转移阵地了?甘孜?”
路浔知并不意外她会知道:“嗯。去参加一个培训。”
“培训?”路识澜笑了一下,听不出是嘲弄还是别的,“还真把自己当路老师了。什么时候走?”
“过几天。”
“大姐知道了。”路识澜言简意赅,“刚给我打完电话,气得不轻。她让你立刻滚回来。这是她原话。”
路浔知沉默着,目光投向窗外。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远处山峦的轮廓在夜色里模糊不清。
“她说,你不回来,她就用她的方式‘请’你回来。”路识澜重复着路若澜的威胁,语气没什么起伏。
“让她试试。”路浔知的声音很平静,甚至没有一丝波纹。
路识澜在那头似乎愣了一下,随即低低地笑了声:“行,有点样子了。看来西藏的风水确实养人,养出你点硬骨头来。”
路浔知没接话。
“钱还够用吗?”路识澜忽然问。
“够。”
“甘孜那边和卡若应该差不多,路也不好走。你自己……”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不太习惯说这种话,“……自己看着办。别真死半道上了。”
“死不了。”路浔知重复了上次的话。
“挂了。”路识澜说完,利落地结束了通话。
路浔知放下手机,走回炉子边伸出手烤火。
手掌被热气烘得微微发痒,泛出红色。
他从背囊里拿出新买的厚手套,羊皮里衬,绒毛十分厚实。
他试了试,很暖和。
第二天,他去索朗校长那里拿了路条。
一张盖着红印的薄纸,被他仔细折好,和身份证紧紧塞在一起。
接下来的几天,他依旧按部就班地上课、批作业、劈柴。
只是空闲时,会多看看地图,或者向李新华打听几句去甘孜的路况。
“这个季节啊,难说。”李新华裹紧棉袄,缩着脖子呵出白气,“班车倒是有,就是慢,而且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停运了。路上要是遇上大雪封山,困个几天也是有的。路老师,你真要去啊?”
“嗯。”路浔知点头。
“去看朋友?”李新华试探着问。
路浔知望着远处操场上追跑打闹的学生,那些红扑扑的小脸在冷风中格外鲜明。
沉默了片刻,他才说:“去找个人。”
李新华“哦”了一声,没再多问。
出发的前一晚,路浔知将宿舍简单收拾了一下。
炉火生得很旺,跳动的火光在墙壁上投下晃动的影子。
他坐在书桌前,最后一次翻看那本深蓝色的笔记本。
他摩挲纸页时发出轻微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他合上本子,将它小心地放进背包最里层,贴着他备用的毛衣。
然后他拿起粉笔,在那块小黑板上写下明天自习课的练习题内容。
粉笔划过板面,发出沙沙的声响,一行一行,工整清晰。
写完,他退后一步看了看,确认没有什么遗漏。
窗外风声一阵紧过一阵,呜咽着掠过屋檐,好似预示着明天的路途不会轻松。
不,他来找的每一天都不会轻松。
爱让他甘愿坠入一切深渊。
他又躺到硬板床上去,裹紧了被子,手腕上的佛珠贴着皮肤,冰凉一片。
他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的是蜿蜒的盘山公路,白雪覆盖的山脊,以及未知的前路。
他知道这只是一次渺茫的寻找,甚至可能再次扑空。
但他必须去。
等待。
这是他唯一能做的,无论是在那座冰冷的城市,还是在这片苍茫的高原。
给我多点评论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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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