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支教

轰——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路浔知的脑海里炸开。

一切似乎都瞬间停滞了。

他僵立在原地,浑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住了。

“若你在此……我愿以毕生所学……护你周全……”他失神地重复着。

这行字,写在角落。

它指向谁?

额尔敦写下这句话的时候,他在想着谁?

是在想着远方的父亲?

还是……还是那个被他留在身后,被他所告别的人?

路浔知猛地想起迟蔚凛那双总是安静地注视着他的眼睛,想起他递来蜂蜜水时低垂的眼,想起他默默收拾自己醉酒后残局的身影……

七年来,他给予的,从来不是自己以为的施舍,而是沉默而坚定的守护。

用他所学的知识,用他笨拙却真挚的方式,小心翼翼地护着他路浔知的“周全”。

即使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即使是在他从未真正理解的时候。

是一份缠绵而沉默的情书。

而他路浔知,回报了他什么呢?

是视若无睹,是理所当然,是最终的漠然和伤害!

“他……”路浔知喉咙像被堵住一般,巨大的悔恨和迟来的顿悟像汹涌的潮水一般将他彻底淹没了,他几乎站不稳了,手重重撑在冰冷的办公桌上才勉强支撑住身体。

他死死盯着那行藏文,眼睛瞬间布满了血丝,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他……什么时候……写的?”

索朗校长看着眼前这个被巨大痛苦几乎要击垮的男人,轻轻合上笔记本,将它推回路浔知颤抖的手中,眼神里带着深深的悲悯:“这只有额尔敦自己知道,路先生。或许是他以前在你们那边教书的时候……”

他失魂落魄地攥紧那本笔记本,仿佛那是连接他和迟蔚凛最后的纽带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校长室的,也不知道是怎么回到那间冰冷的宿舍。

他蜷缩在硬板床上,将那本笔记本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窗外的风声如同呜咽夹杂着他自己的呜咽声,他一遍遍重复着那句被翻译过来的话:“若你在此,我愿以毕生所学护你周全。”

黑暗中,有温热的液体终于无法抑制地,从路浔知布满血丝的眼中滑落了出来。

刺骨的寒风拍打着糊着旧报纸的窗棂。

路浔知睁开眼,头痛欲裂。

他撑着硬板床坐起身,薄被子滑落了下去,寒意瞬间将他包裹了。

手腕上的佛珠贴着皮肤。

他走到书桌前,拿起那个深蓝色的旧笔记本,摩挲着扉页那张照片上迟蔚凛腼腆的笑容,最终停留在那页边缘的藏文上。

门被敲响,声音带着高原特有的粗粝感。

“路老师?”是索朗校长的声音。

路浔知迅速合上笔记本,哑声应道:“请进。”

索朗推开门,手里拿着一本卷了边的数学课本和几张卷子。

“初一(二)班,第三节课。”他把东西放在桌上,“教材是这本。这是多吉老师生病前留下的进度和上学期期末卷子,你看看。”

“多吉老师?”路浔知拿起卷子。题目是初一的代数基础,解一元一次方程和简单的几何图形面积计算。

卷面字迹大多歪扭,错误率高,很多题目空着,或只写了几个字。

“嗯,多吉次仁老师,”索朗的声音平缓,“教了快十年数学了。前阵子老寒腿发作得厉害,回牧区家里休养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他看着路浔知翻看卷子,“他教两个班,(一)班和(二)班。(一)班进度稍快一点,刚讲到一次函数。(二)班……基础弱些,还卡在方程和几何那块。现在两个班都归你了。第三节课是(二)班,下午第一节是(一)班。”

路浔知放下卷子,点点头:“明白了。”

索朗没再多说,转身离开。

走到门口,又停住,回头道:“对了,宿舍后面有口压水井。洗漱都在那儿。”

他指了指墙角一个掉了瓷的搪瓷脸盆,“水比较凉。”

“谢谢。”路浔知看着那脸盆。

简陋的压水井旁,冰冷的铁柄冻得手心生疼。

路浔知费力地压出水,混着泥沙的冷水溅在盆里。

他掬起水泼在脸上,刺骨的寒意激得他一哆嗦,头痛似乎都麻痹了一瞬。

他胡乱抹了把脸。

敲击声充当上课铃响起。

路浔知拿着课本和卷子,走向初一(二)班的教室。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薄木板门,二十几个孩子挤在低矮的条凳上,好奇又带着点怯意地看着这个高大、苍白、穿着沾了尘土的风衣的陌生老师。

他走到那张讲台前,一张比学生课桌稍大些、坑洼不平的木桌。

放下课本,目光扫过下面一张张稚嫩的脸。

“同学们好。”他开口,声音因寒冷和高反而低沉沙哑,在空旷的教室里带了点回响。

“我叫路浔知。”他转身,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粉笔灰簌簌落下。“从今天起,由我来暂时接任替多吉老师,教你们数学。”

下面一片寂静,只有风穿过破窗纸板的呜咽。

“多吉老师身体需要休养,暂时不能来上课。在他回来之前,希望我们能一起把数学学好。”他拿起课本,“上节课多吉老师讲到哪里了?有同学记得吗?”

短暂的沉默后,一个坐在前排、脸蛋冻得通红的男孩,怯生生地小声说:“老师……讲……讲那个方块怎么算大小……”他用手比划了一下。

“是长方形面积?”路浔知问。

男孩用力点头:“嗯!”

“好。”路浔知翻开课本对应章节,找到一道基础例题:已知长方形的长是8cm,宽是5cm,求面积。“我们复习一下。面积公式还记得吗?长方形的面积等于?”

“长乘宽!”几个声音参差不齐地回答。

“对,S=a×b。”他在黑板上写下公式。“那么,这道题,长a是8,宽b是5,面积S是多少?”

“40!”这次回答的人多了些,声音也大了点。

“单位?”

“平方厘米!”又有几个声音回答。

“很好。”路浔知点点头。

高反带来的缺氧感一阵阵涌上,他不得不停下来,扶着讲台边缘,用力吸了几口空气。

“老师,”那个扎着两条辫子的小姑娘小声问,“你生病了吗?脸好白。”

路浔知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摇摇头:“没有。只是刚到这里,有点不适应。”

他拿起粉笔,“我们看下一题,稍有变化:一个长方形花坛,长12米,面积是60平方米,它的宽是多少米?谁来说说思路?”

下面又陷入安静。

孩子们互相看看,眼神茫然。

路浔知引导道:“知道面积和长,求宽。想想公式,S=a×b。那么宽b等于什么?”

“S除以a?”一个角落里的男孩试探着说。

“对!b=S÷a。”路浔知在黑板上写出变形公式,“那么这道题,S是多少?”

“60!”有人回答。

“a是多少?”

“12!”

“所以宽b是多少?”

“60除以12……是5!”前排的男孩抢答。

“单位?”

“米!”

“很好。计算正确。”路浔知肯定道。他感觉喉咙干得厉害,强忍着不适,“下面,我们……”

下课铃终于响了。

孩子们呼啦啦涌出教室。

路浔知靠在冰冷的黑板前,闭着眼,冷汗浸湿了鬓角。

粉笔灰沾满了他的手指和风衣前襟。

午饭是在学校的那个食堂解决的。

一间低矮的土坯房。

路浔知端着一碗浑浊的汤和两个青稞面馒头,找了个角落坐下。

汤很咸,腥膻味重。馒头又干又硬。

“路老师,吃得惯吗?”穿着旧中山装、戴着厚厚眼镜的李新华端着碗坐到他旁边。

路浔知摇摇头。

李新华啃了口馒头:“慢慢熬吧。多吉那腿,怕是开春前都够呛回来。这下两个班数学都压你身上了,担子不轻啊。(一)班还好点,(二)班那基础,唉……”

他压低声音,“索朗校长也是没办法,师资太缺了。你能来,真是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啊。”

路浔知沉默地搅动着碗里的汤。

“多吉人实在,就是方法老了点,孩子们有点怵他。”李新华自顾自地说,“你上午感觉咋样?那帮娃皮是皮了点,心不坏。”

“还好。”路浔知声音疲惫,“确实…需要从头梳理。”

“可不是嘛!方程移项都搞不利索,更别说函数了。”李新华叹气,“慢慢来吧,急不得。下午(一)班的课,进度在课本第78页,一次函数的概念和图像。你准备准备。”

下午的课在初一(一)班。

教室同样简陋,但学生似乎更活跃些。

路浔知按照李新华说的进度开始讲一次函数y=kx b。

他尽量放慢语速,在黑板上画坐标系,解释k和b的意义。

“老师,”一个高个子男生举手,带着浓重口音,“这个‘k’为啥叫斜率?它斜在哪了?”

“问得好。”路浔知指着图像,“看这条直线,k的大小决定了它倾斜的程度。k越大,这条线就越陡峭,向上倾斜得越厉害。k为负,它就向下倾斜。所以叫斜率,表示倾斜的程度。”

“哦!”男生恍然大悟,旁边几个学生也跟着点头。

“那b呢?叫截距?”另一个学生问。

“b是当x等于0时,y的值。看图像,直线与y轴相交的点,它的纵坐标就是b。”路浔知用粉笔点在y轴上。

课堂气氛比上午活跃了些。路浔知讲得投入,暂时压下了身体的不适。

下课回到宿舍,头痛和疲惫感排山倒海般袭来。

他裹紧了那床薄被,整个人蜷缩在那张硬板床上。

半梦半醒间,门被轻轻敲响。

“路老师……在吗?”是上午那个小姑娘怯生生的声音。

路浔知拉开门。

小姑娘脸蛋通红,怀里抱着个旧布包,飞快地塞到他手里:“阿妈说……新老师……不舒服。这个……给你。”

说完转身就跑掉了。

路浔知关上门,打开布包。

里面是两个烤得焦黄、散发着热气的土豆。

很烫手。

晚上,索朗校长拿着一个旧热水袋和一个塞满暗褐色草叶的小布袋进来。

“路老师,热水袋灌上井水,睡觉前捂捂脚,能抗冻。这个,”他指了指布袋,“是红景天,泡水喝,对高反有点用。李老师给的。”

“谢谢校长。”路浔知接过。

索朗点点头,目光扫过桌上摊开的数学课本和那本深蓝色笔记本:“晚上冷,门关严实。多吉那边有消息,我会告诉你。”

“好。”

校长走后,路浔知用搪瓷缸泡了红景天水。

那种苦涩的草药味弥漫开来。

他坐在书桌前,就着昏黄的台灯,翻开课本,开始备明天(一)班和(二)班的课。

笔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写得很慢,把每个知识点可能遇到的问题都预想了一遍。

桌上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屏幕在昏暗的光线下固执地亮着,来电显示:“路若澜”。

路浔知盯着那个名字,屏幕的光映着他毫无血色的脸和眼底的疲惫。

震动持续着,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他最终没有接,任由它响到自动挂断。

几秒后,手机再次疯狂震动起来。

路浔知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喉咙生疼。他拿起手机,划开接听。

“路浔知!”路若澜冰冷尖锐的声音几乎要穿透听筒,“你翅膀硬了?敢不接电话?三天!今天就是最后一天!你在哪?董事会马上要开了,人呢?!”

“大姐,”路浔知的声音异常平静,带着高反后的沙哑和长途跋涉的疲惫,“我在西藏。”

电话那头骤然沉默了一瞬,随即是更尖锐的怒火:“西藏?!你真去了?!为了那个……”

“我在卡若县第二中学支教。”路浔知打断她,语气没有任何起伏,“教数学。这里缺老师。”

“路浔知!你疯了?!”路若澜的声音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怒,“支教?教数学?你放着‘晟远’不管,跑去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教一群野孩子?你知不知道爸……”

“爸的身体有你和二姐照顾。”路浔知的声音依旧平静,却不容置疑,“董事会那边,该我签字的文件,林助理会传真给我。紧急事务,王副总可以全权处理。”

“你放屁!”路若澜彻底失去冷静,“路浔知,我最后警告你一次,立刻给我滚回来!否则……”

“否则怎样?”路浔知的声音陡然冷了下去,“大姐,你答应过,不动他。我也说过,如果他出事,路家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

“你威胁我?!”路若澜的声音因为震惊和愤怒而颤抖。

“是提醒。”路浔知纠正道,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这里信号很差。没事,挂了。”

“路浔知!你敢……”

路浔知直接按下了挂断键。

听筒里瞬间只剩下忙音。

他将手机扔回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世界清静了,只剩下窗外永不停歇的风声和胸腔里沉重的心跳。

他知道路若澜不会善罢甘休,但他此刻没有精力去应付那些。

他拿起笔,继续在备课本上写下一行行解题步骤。

备完课,他拿出那本深蓝色的笔记本,翻到那页写着藏文的角落。

昏黄的灯光下,那行字迹沉默而清晰。

他拿起笔,在旁边的空白处,极其缓慢、极其认真地写下一行汉字:

额尔敦:我在此。

——路浔知

字迹刚劲,力透纸背。

他把热水袋塞进薄被里,只能带来脚底一小片短暂的暖意。

路浔知蜷缩在硬板床上,寒意仍然从四面八方渗透进来。

他闭上眼,听着窗外不停歇的风声,手里紧紧攥着那串佛珠。

黑暗中,他无声地对自己说:路还长,课还得上。

额尔敦,你看,我在学。

学着站在你站过的讲台,呼吸你呼吸过的风。

灯油熬干前,总得有人得守着这方讲台。

额尔敦,我就在这里等。

等风穿过经幡,等雪落满山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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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尔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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