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是校园最角落一排低矮平房中的一间。
房间很小。
两张硬板床,两张书桌,一把椅子,一个简陋的木头脸盆架,再无他物。
窗户很小,糊着旧报纸,透进的光线昏暗。
这就是额尔敦的地方。
路浔知站在门口,胸腔里翻涌的情绪几乎让他窒息。
他走到书桌前,桌面空无一物,只积了一层灰。
他颓然地坐在硬板床上,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
高反带来的头痛和恶心并未因这短暂的休息而缓解,反而在寂静中更加肆虐。
他闭上眼,手腕上的佛珠贴着皮肤,冰凉无比。
“咕噜……”
“咕噜噜……”
一阵清晰的咕噜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突兀又尴尬。
路浔知这才惊觉,从下飞机到现在,他滴水未进。
饥饿感后知后觉地涌上来,混合着高反的不适,让他胃里一阵翻搅。
他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出宿舍。
校园里已经安静下来,学生们都在教室上下午课。
风依旧很大,卷着沙砾还有尘土。
凭着自己那模糊的印象,他走向校门口。
校门外那条坑洼的主街两旁,零星开着几家小店。
他走进一家门脸最不起眼、挂着藏汉双语招牌的小铺子。
光线昏暗,几张矮桌长凳,寥寥几个穿着藏袍的当地人围坐着喝茶,低声交谈。
路浔知的出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他穿着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深色风衣,脸色苍白,身形高大,像个突兀的闯入者。
“喝茶?”一个脸颊带着两团高原红、系着围裙的藏族阿妈用生硬的汉语招呼他,眼神带着好奇。
路浔知点点头,找了个角落的空位坐下。
凳子很矮,他高大的身躯蜷缩着,显得有些局促。
“有……吃的吗?”他问,声音依旧有些沙哑。
阿妈指了指墙上歪歪扭扭的汉藏双语菜单。
路浔知扫了一眼:“藏面还有酥油茶。”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
胃里的空虚感和高反的眩晕交织在一起。
旁边那桌的藏族男子用藏语低声交谈,目光不时落在他身上。
路浔知垂着眼,手指无意识地捻着手腕上的佛珠。
面很快端了上来。
粗瓷大碗,汤色比较浑浊,飘着几点油花和葱花,面条粗粝。
酥油茶装在保温壶里,倒进碗里,咸香浓烈的气味直冲鼻腔。
路浔知拿起筷子,挑起面条。
口感出乎意料地粗糙,带着一股浓重的碱味和牦牛肉的腥膻。
他勉强咽下第一口,胃里猛地一阵抽搐,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咙。
他立刻放下筷子,端起酥油茶碗,试图压下去。
咸咸的、带着奶腥味的滚烫液体滑入喉咙,那股油腻感反而更重了。
他捂住嘴,强忍着呕吐的**,额角渗出冷汗。
“吃不惯?”阿妈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了然。
她递过来一个烤得焦黄的青稞饼,“这个,试试?”
路浔知接过饼,硬邦邦的,散发着粮食的焦香。
他掰下一小块,慢慢咀嚼。
口感粗粝,但纯粹的粮食味道勉强压下了胃里的翻江倒海。
他默默地啃着青稞饼,就着温热的酥油茶。
一碗面几乎没动。
结账时,阿妈看着他碗里剩的面,没说什么,只报了个很低的价钱。
路浔知多付了一些,换来阿妈一个温和的、带着些许同情的眼神。
回到宿舍,天色已近黄昏。
风更大了,拍打着糊着报纸的窗户,发出呜呜的声响。
寒意从门缝、窗缝里钻进来,冰冷刺骨。
路浔知躺在那张硬板床上,薄薄的被子带着一股霉味,丝毫无法抵御高原夜晚的严寒。
头痛像是要裂开,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太阳穴的神经。
寒冷深入骨髓。
饥饿感虽然被青稞饼压下去一些,但身体因为高反和寒冷消耗巨大,虚弱感如影随形。
他蜷缩着,牙齿不受控制地轻轻打颤。
从未有过的狼狈和脆弱将他紧紧包裹。
额尔敦……小时候,他都是这样熬过来的吗?
意识在寒冷、头痛和缺氧中模糊又清醒。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放学的喧闹声,又渐渐归于寂静。
整个校园沉入黑暗,只有风声依旧。
路浔知在硬板床上辗转反侧,冰冷的床板硌得骨头生疼。
他坐起身,摸索着打开书桌上那盏光线昏黄的小台灯。
灯光摇曳,在斑驳的墙壁上投下巨大的、晃动的影子。
那边的书桌的抽屉没有上锁。
他迟疑了一下,拉开。
里面依旧是空的。
但就在抽屉最深处,角落里,躺着一个薄薄的、翻旧的笔记本。
深蓝色的硬壳封面,边角被磨损得厉害。
路浔知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
他小心翼翼地拿起那个笔记本,仿佛捧着某个易碎的珍宝。
这个珍宝是时间。
曾经的他自己给了现在的自己了一巴掌。
封面没有任何名字。
他翻开扉页。
上面贴着一张小小的、有些模糊的照片。
是大学里图书馆前的那片草坪。
照片里,年轻的迟蔚凛穿着洗得发白的T恤和牛仔裤,对着镜头笑得腼腆。
他旁边站着的,是穿着棒球衫、搂着他肩膀、笑容张扬的路浔知。
那是大二那年,辩论队拿了冠军后拍的。
路浔知几乎忘了这张照片的存在。
照片下面,是迟蔚凛清秀的字迹,写着拍摄日期。
再翻过一页,是空白的。
路浔知的手指有些发抖,一页一页地翻下去。
这不是日记。
更像是一个备课笔记,或者……一个摘抄本。
里面工工整整地记录着一些数学公式的推导,课堂设计的思路,偶尔夹杂着几行现代诗。
字迹清晰有力,透着一种安静专注。
翻到中间偏后的一页,路浔知的目光停住了。
那页的上半部分写着几行语文备课的记录。
而在页面的最下方,大片留白的边缘,用藏文写着一行小字。
墨迹似乎比前面的笔记要新一些,笔触也显得更加……深沉?
或者说,带着一种沉淀后的情绪。
那行藏文静静地躺在那里。
路浔知一个字也看不懂。
但他认得这笔迹,是额尔敦的。
这行字像带着某种魔力,瞬间吸引住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它突兀地出现在笔记的角落,像一句无声的密语。
什么意思?
一股强烈的冲动驱使着他。
他拿着笔记本,几乎是冲出宿舍。
寒风刮在他脸上,但他浑然不觉。
校园里一片漆黑寂静,只有校长办公室的窗户还透出一点微弱的光。
他顾不上敲门,直接推开虚掩的门。
索朗校长正就着台灯的光线批改作业,闻声抬起头,看到路浔知和他手里摊开的笔记本,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校长,”路浔知的声音因为急切和寒冷而发颤,他把笔记本推到索朗面前,指着那行藏文,“这行字……什么意思?请您告诉我!”
索朗校长放下笔,拿起笔记本,凑近灯光,仔细看着那行字。
昏黄的灯光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
他看了很久,久到路浔知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
终于,索朗校长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向路浔知。
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像是在吟诵一首古老的诗歌,又像是在陈述一个沉重的事实:“若你在此,我愿以毕生所学护你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