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护你周全

宿舍是校园最角落一排低矮平房中的一间。

房间很小。

两张硬板床,两张书桌,一把椅子,一个简陋的木头脸盆架,再无他物。

窗户很小,糊着旧报纸,透进的光线昏暗。

这就是额尔敦的地方。

路浔知站在门口,胸腔里翻涌的情绪几乎让他窒息。

他走到书桌前,桌面空无一物,只积了一层灰。

他颓然地坐在硬板床上,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

高反带来的头痛和恶心并未因这短暂的休息而缓解,反而在寂静中更加肆虐。

他闭上眼,手腕上的佛珠贴着皮肤,冰凉无比。

“咕噜……”

“咕噜噜……”

一阵清晰的咕噜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突兀又尴尬。

路浔知这才惊觉,从下飞机到现在,他滴水未进。

饥饿感后知后觉地涌上来,混合着高反的不适,让他胃里一阵翻搅。

他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出宿舍。

校园里已经安静下来,学生们都在教室上下午课。

风依旧很大,卷着沙砾还有尘土。

凭着自己那模糊的印象,他走向校门口。

校门外那条坑洼的主街两旁,零星开着几家小店。

他走进一家门脸最不起眼、挂着藏汉双语招牌的小铺子。

光线昏暗,几张矮桌长凳,寥寥几个穿着藏袍的当地人围坐着喝茶,低声交谈。

路浔知的出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他穿着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深色风衣,脸色苍白,身形高大,像个突兀的闯入者。

“喝茶?”一个脸颊带着两团高原红、系着围裙的藏族阿妈用生硬的汉语招呼他,眼神带着好奇。

路浔知点点头,找了个角落的空位坐下。

凳子很矮,他高大的身躯蜷缩着,显得有些局促。

“有……吃的吗?”他问,声音依旧有些沙哑。

阿妈指了指墙上歪歪扭扭的汉藏双语菜单。

路浔知扫了一眼:“藏面还有酥油茶。”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

胃里的空虚感和高反的眩晕交织在一起。

旁边那桌的藏族男子用藏语低声交谈,目光不时落在他身上。

路浔知垂着眼,手指无意识地捻着手腕上的佛珠。

面很快端了上来。

粗瓷大碗,汤色比较浑浊,飘着几点油花和葱花,面条粗粝。

酥油茶装在保温壶里,倒进碗里,咸香浓烈的气味直冲鼻腔。

路浔知拿起筷子,挑起面条。

口感出乎意料地粗糙,带着一股浓重的碱味和牦牛肉的腥膻。

他勉强咽下第一口,胃里猛地一阵抽搐,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咙。

他立刻放下筷子,端起酥油茶碗,试图压下去。

咸咸的、带着奶腥味的滚烫液体滑入喉咙,那股油腻感反而更重了。

他捂住嘴,强忍着呕吐的**,额角渗出冷汗。

“吃不惯?”阿妈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了然。

她递过来一个烤得焦黄的青稞饼,“这个,试试?”

路浔知接过饼,硬邦邦的,散发着粮食的焦香。

他掰下一小块,慢慢咀嚼。

口感粗粝,但纯粹的粮食味道勉强压下了胃里的翻江倒海。

他默默地啃着青稞饼,就着温热的酥油茶。

一碗面几乎没动。

结账时,阿妈看着他碗里剩的面,没说什么,只报了个很低的价钱。

路浔知多付了一些,换来阿妈一个温和的、带着些许同情的眼神。

回到宿舍,天色已近黄昏。

风更大了,拍打着糊着报纸的窗户,发出呜呜的声响。

寒意从门缝、窗缝里钻进来,冰冷刺骨。

路浔知躺在那张硬板床上,薄薄的被子带着一股霉味,丝毫无法抵御高原夜晚的严寒。

头痛像是要裂开,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太阳穴的神经。

寒冷深入骨髓。

饥饿感虽然被青稞饼压下去一些,但身体因为高反和寒冷消耗巨大,虚弱感如影随形。

他蜷缩着,牙齿不受控制地轻轻打颤。

从未有过的狼狈和脆弱将他紧紧包裹。

额尔敦……小时候,他都是这样熬过来的吗?

意识在寒冷、头痛和缺氧中模糊又清醒。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放学的喧闹声,又渐渐归于寂静。

整个校园沉入黑暗,只有风声依旧。

路浔知在硬板床上辗转反侧,冰冷的床板硌得骨头生疼。

他坐起身,摸索着打开书桌上那盏光线昏黄的小台灯。

灯光摇曳,在斑驳的墙壁上投下巨大的、晃动的影子。

那边的书桌的抽屉没有上锁。

他迟疑了一下,拉开。

里面依旧是空的。

但就在抽屉最深处,角落里,躺着一个薄薄的、翻旧的笔记本。

深蓝色的硬壳封面,边角被磨损得厉害。

路浔知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

他小心翼翼地拿起那个笔记本,仿佛捧着某个易碎的珍宝。

这个珍宝是时间。

曾经的他自己给了现在的自己了一巴掌。

封面没有任何名字。

他翻开扉页。

上面贴着一张小小的、有些模糊的照片。

是大学里图书馆前的那片草坪。

照片里,年轻的迟蔚凛穿着洗得发白的T恤和牛仔裤,对着镜头笑得腼腆。

他旁边站着的,是穿着棒球衫、搂着他肩膀、笑容张扬的路浔知。

那是大二那年,辩论队拿了冠军后拍的。

路浔知几乎忘了这张照片的存在。

照片下面,是迟蔚凛清秀的字迹,写着拍摄日期。

再翻过一页,是空白的。

路浔知的手指有些发抖,一页一页地翻下去。

这不是日记。

更像是一个备课笔记,或者……一个摘抄本。

里面工工整整地记录着一些数学公式的推导,课堂设计的思路,偶尔夹杂着几行现代诗。

字迹清晰有力,透着一种安静专注。

翻到中间偏后的一页,路浔知的目光停住了。

那页的上半部分写着几行语文备课的记录。

而在页面的最下方,大片留白的边缘,用藏文写着一行小字。

墨迹似乎比前面的笔记要新一些,笔触也显得更加……深沉?

或者说,带着一种沉淀后的情绪。

那行藏文静静地躺在那里。

路浔知一个字也看不懂。

但他认得这笔迹,是额尔敦的。

这行字像带着某种魔力,瞬间吸引住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它突兀地出现在笔记的角落,像一句无声的密语。

什么意思?

一股强烈的冲动驱使着他。

他拿着笔记本,几乎是冲出宿舍。

寒风刮在他脸上,但他浑然不觉。

校园里一片漆黑寂静,只有校长办公室的窗户还透出一点微弱的光。

他顾不上敲门,直接推开虚掩的门。

索朗校长正就着台灯的光线批改作业,闻声抬起头,看到路浔知和他手里摊开的笔记本,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校长,”路浔知的声音因为急切和寒冷而发颤,他把笔记本推到索朗面前,指着那行藏文,“这行字……什么意思?请您告诉我!”

索朗校长放下笔,拿起笔记本,凑近灯光,仔细看着那行字。

昏黄的灯光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

他看了很久,久到路浔知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

终于,索朗校长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向路浔知。

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像是在吟诵一首古老的诗歌,又像是在陈述一个沉重的事实:“若你在此,我愿以毕生所学护你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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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尔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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