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是翻滚的、无边无际的云海。
他手腕上的佛珠紧紧贴着皮肤,沉甸甸的,珠子带着一丝凉意。
他用拇指一颗颗捻过去,指尖能清晰感受到每一粒珠子被无数次虔诚叩首磨砺出的圆润。
七年的分量,原来这样重。
重得坠在心上,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的钝痛。
重得他喘不过气。
“各位乘客请注意,我们的飞机即将开始下降,预计将在十五分钟后抵达昌都邦达机场。邦达机场海拔4334米,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民用机场之一。下机时请注意缓慢行动,避免剧烈活动,以防高原反应……”
广播里空乘温和的声音响起,字正腔圆地提醒着即将到来的考验。
路浔知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胃里因高空颠簸和缺氧带来的隐隐不适。
他偏过头,目光落在窗外下方逐渐清晰的地貌。
苍茫的土黄色山峦连绵起伏,像被劈砍过,露出他的筋骨,沟壑如同大地皲裂的伤口。
山体褶皱间几乎看不到成片的绿色,只有一种荒凉的壮阔扑面而来。
这就是迟蔚凛长大的地方?
那个总是安静地坐在他公寓角落,眼神清澈的青年,他的根就扎在这片看起来如此严酷的土地上?
飞机猛地一沉,失重感瞬间攫住心脏。
路浔知下意识地握紧了扶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机身剧烈地抖动起来,窗外灰白的云层飞速掠过,紧接着,是刺眼的阳光和一片土黄色的、坑洼不平的地面急速放大。
“砰!”一声闷响,起落架重重砸在跑道上,巨大的惯性将他狠狠掼在椅背上。
终于,机身滑行的速度慢了下来,最后停稳。
路浔知解开安全带,站起身的瞬间,一股强烈的眩晕毫无预兆地袭来,眼前瞬间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
他踉跄了一下,赶紧扶住前排座椅靠背,才勉强稳住身体。
“先生,您还好吗?”旁边的乘务看到他关切地问。
“没事。”路浔知声音有点发紧,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视野才勉强清晰。
他深吸了几口稀薄的空气,胸腔里火烧火燎的感觉并未缓解,反而因为用力呼吸而更加难受。
头开始一跳一跳地胀痛。
这就是高原给他的第一个下马威。
大概是替额尔敦来报复的吧。
风毫无遮拦地刮过空旷的停机坪,卷起地上的沙砾,打得裸露的皮肤生疼。
空气冷冽。
路浔知裹紧了自己并不算太厚的风衣,只觉得那点布料在高原的寒风面前不堪一击。
他环顾四周,寥寥无几的接机人群里没有熟悉的身影。
只有几个穿着厚实藏袍的当地人,用着他听不大懂的藏语在交谈。
他摸出手机,信号微弱得可怜,屏幕上那个小小的信封图标依旧孤零零地悬在“迟蔚凛”的名字旁边,状态是“已送达”,再无变化。
他再次尝试拨打,听筒里传来的依旧是冰冷而固执的忙音。
他的心沉了沉。
路浔知不再犹豫,按照昨晚查到的路线,他走向机场大巴停靠点。
一辆破旧的中巴车停在那里,车身布满尘土,窗玻璃模糊不清。
几个旅客正费力地把行李箱塞进狭小的行李舱。
他买了票,选了靠窗的位置坐下。
车子发动,引擎发出吃力的轰鸣,缓缓驶出机场范围,驶上了更加颠簸的路。
道路狭窄蜿蜒,一侧是陡峭的山壁,裸露着狰狞的岩石,另一侧是望不到底的深谷。
每一次转弯,车身都剧烈地摇晃,仿佛随时会散架。
车轮碾过坑洼,剧烈的颠簸震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移位,本就因高原反应而钝痛的头更是雪上加霜。
偶尔能看到几座低矮、方正的房子孤零零地嵌在山腰或谷底,灰扑扑的。
屋顶上有时会看到些五颜六色的东西在风中猎猎作响,是经幡吗?路浔知模糊地想。
天地间一片苍茫寂寥,只有车轮卷起的灰尘,在刺目的阳光下弥漫。
这几个小时,如同在炼狱里一般。
大概是欠额尔敦的太多了,所以额尔敦的家乡想让他还回来。
头痛愈演愈烈,恶心感一阵阵上涌,每一次颠簸都让他眼前发黑。
他紧紧攥着手腕上的佛珠,珠子硌着指骨,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支撑感。
爱是他的所有支撑。
迟蔚凛当初离开城市,回到这里,也是经过这样漫长的煎熬吗?
他当时在想什么?
终于,车子在一个小镇边缘停了下来。
司机用生硬的汉语喊了一声:“卡若镇到了!”
路浔知几乎是拖着发软的双腿下了车。
他扶着路旁一根电线杆,弯着腰干呕了几声,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水。
他抬起头,望向小镇深处。
一条坑洼不平的主街两旁,是一些低矮的店铺,灰蒙蒙的招牌上写着汉藏双语的店名。
几个裹着厚厚藏袍、脸颊上带着高原红的当地人好奇地打量着他这个格格不入的外来者。
远处,一面褪色的红旗在风中招展,旗杆下是一个简陋的铁门,旁边挂着一块白底黑字的牌子:卡若县第二中学。
就是这里了。
路浔知深吸一口气,压下身体强烈的不适,迈开灌了铅似的双腿,朝着那面红旗的方向走去。
每一步都沉重无比,缺氧的大脑一片混沌,只有一个念头支撑着他:找到他。找到额尔敦。
学校的铁门敞开着,门卫室里空无一人。他径直走了进去。
校园不大,一眼就能望到头。
几排低矮的砖瓦平房围成一个简陋的操场,地面是踩实的泥土,被风刮得干干净净,露出底下灰白的沙砾。
操场一角竖着两个掉了漆的篮球架,孤零零地立着。
正是上课时间,校园里很安静,只有风刮过屋顶和电线发出的呜咽声。
偶尔从某间教室里传出模糊的讲课声,或是学生齐声朗读的片段,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听不真切内容。
路浔知的目光急切地扫过那些挂着斑驳木牌、标明教室门窗。
每一扇紧闭的门窗后,似乎都可能坐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试图辨认那些讲课的声音,但高反带来的耳鸣和剧烈的头痛干扰着他的判断。
他有些茫然地站在空旷的操场上,像个突兀的闯入者。
风卷起地上的沙尘,扑打在他的裤脚上。
手腕上的佛珠冰凉。
“请问,你找谁?”一个带着浓重当地口音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路浔知猛地转身。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头发花白、脸上布满深刻皱纹的老者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屋檐下,手里拿着一把扫帚,正疑惑地看着他。
“您好,”路浔知的声音因干渴和高反而异常沙哑,他清了清嗓子,“请问,迟蔚凛老师在吗?或者……额尔敦老师?”
老者的眼神微微一动,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目光在他手腕上那串佛珠上停留了一瞬,又移回他因高反而显得异常苍白的脸上。
“额尔敦老师?”他重复了一遍,带着藏语特有的韵律,“你是?”
“我是……他朋友。从内地来的。”路浔知说,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
老者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掂量什么,最后缓缓点了点头:“你跟我来吧。校长在办公室。”
路浔知的心悬了起来。
他跟着老者,脚步有些虚浮地穿过寂静的操场,走向靠里一排平房最边上一间挂着“校长室”牌子的屋子。
老者敲了敲门,用藏语朝里面说了几句。
门开了。一个身材敦实、穿着灰色夹克、约莫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出现在门口,皮肤黝黑,颧骨很高,眼神温和中带着审视。
他看向路浔知,用流利的汉语问:“您就是路浔知先生?”
路浔知一怔,下意识地点点头:“是,我是路浔知。您是……”
“我是这里的校长,索朗。”中年男人侧身让开,“请进来说话吧。”
狭小的校长办公室里陈设极其简单,一张旧办公桌,两把椅子,一个文件柜,角落里堆着些杂物。
索朗校长示意路浔知坐下,自己则坐到了办公桌后面。
“额尔敦老师跟我提过,可能会有人来找他。”索朗校长的声音很平稳,目光落在路浔知疲惫而紧绷的脸上,“他说,如果是一个叫路浔知的人来了,就把这个交给他。”
他说着,拉开办公桌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薄薄的、普通的白色信封,放在了桌面上,推到路浔知面前。
信封上没有任何字迹。
路浔知的目光死死盯着那个信封。
心脏在那一刻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失控地擂动起来,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他几乎能听到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轰鸣。
一种巨大的、冰冷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比高原反应更让他窒息。
他伸出手,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碰触到那个信封。
纸就是很普通的那种。
他撕开封口,动作因为手指的僵硬而显得有些笨拙。
里面只有一张折叠着的、同样普通的白色打印纸。
展开。
纸上只有一行字,打印出来的字,冰冷而工整:
不必寻我。珍重。
——迟蔚凛
没有开头,没有落款日期。
干净利落得如同他最后发来的那条短信,是通知。
路浔知僵在原地,眼睛死死盯着那行字。
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剧烈的耳鸣盖过了窗外呼啸的风声,盖过了一切。
“他……”路浔知的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他……什么时候走的?去哪里了?”
索朗校长看着他惨白的脸,沉默了一下,轻轻叹了口气:“额尔敦老师是前天下午办完交接离开的。只带走了很少的行李。他说要回家里看看,具体去哪里,他没有讲。”
校长的目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他只交代了这封信。路先生,额尔敦老师……他是个很安静也很坚定的人。他决定了的事,旁人很难改变。”
“家……里?”路浔知喃喃重复,脑子里一片混沌。
巨大的无力感涌了上来。
六个字,斩断了他跨越千里、顶着高反寻来的所有意义。
他甚至不肯见他一面,连一句告别的话,都吝啬于亲笔书写。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而充满活力的喧闹声骤然响起,打破了办公室死寂般的压抑。
下课铃响了。
几乎是同时,紧闭的办公室门外,脚步声、少年们清脆的藏语呼喊声、笑闹声涌来,瞬间充满了原本寂静的校园。
那声音如此鲜活,如此蓬勃。
索朗校长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那扇木窗。
更清晰、更汹涌的声浪扑面而来。
路浔知僵硬地转动自己的脖颈,望向窗外。
操场上瞬间充满了生机。
穿着各式各样、并不统一服装的少年们像出笼的小马驹般奔跑出来。
他们追逐着,笑闹着,脸颊上带着高原特有的红晕,眼睛像高原的天空一样清澈明亮。
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照亮他们飞扬的发丝和衣角,也照亮了操场边缘远处那连绵起伏的山峦,以及山巅之上,那一片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的、仿佛触手可及的湛蓝天空。
一个穿着藏青色袍子的少年不小心摔了一跤,旁边的伙伴立刻大笑着去拉他,两人滚作一团,笑声清脆地回荡在风里。
风带着高原特有的气息,从敞开的窗户灌进来,吹拂在路浔知的脸上。
他握着那张薄薄的信纸,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
他望着窗外那群奔跑、跳跃、充满原始生命力的少年,望着那片苍茫壮阔的天地。
这就是额尔敦的世界。
干净,辽阔,自由。
而他,像个带着一身城市尘埃和算计的闯入者,带着迟来的悔恨和自以为是的追寻,莽撞地闯了进来,只得到一句冰冷的“不必寻我”。
一种尖锐的、混杂着痛苦、不甘、恐慌和巨大失落的情绪在胸腔里疯狂冲撞。
他能做什么?
像路识澜质问的那样,他能给额尔敦什么?
一个见不得光的身份?
还是继续把他困在钢筋水泥的牢笼里?
追到这里,已经是他能做的极限了吗?
“校长,”路浔知忽然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
他没有回头,目光依旧死死锁在窗外那片湛蓝的天空和奔跑的少年身上。
索朗校长闻声转过头,有些疑惑地看着他绷紧的侧脸:“路先生?”
路浔知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把窗外那稀薄却自由的空气都吸进肺里。
他慢慢地转过身,迎上索朗校长的目光。
他捏着那张信纸,指节用力到发白,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学校……缺老师吗?”
索朗校长布满风霜痕迹的脸上闪过一丝诧异,目光再次扫过路浔知手腕上那串深褐色的佛珠,最终落在他异常执拗的脸上。
“支教?”校长声音平缓,带着审视,“路先生,你也看到了,这里条件艰苦。高反不是小事。而且,教孩子,”
他顿了顿,“和你在大城市里做的事,恐怕完全不同。”
“我知道。”路浔知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我能等。”
他捏着那张写着“不必寻我”的信纸,指节泛白,视线却投向窗外那片湛蓝的天空和奔跑的少年,“他总会回来。我就在这里等。”
索朗校长沉默了几秒,拉开抽屉,拿出一份空白的《支教教师登记表》推到路浔知面前:“填表吧。额尔敦老师原来的宿舍空着,那是双人宿舍,你可以先住下。”
路浔知接过表格。
表格很简陋,印刷粗糙。
他的目光落在“申请支教科目”一栏,几乎没有停顿,拿起桌上的笔,用力写下两个字:数学。
校长看着他落笔,眉峰微挑:“数学?路先生之前……”
“我当时考了高级教师资格证。”路浔知打断他,声音平静,转头用手机翻出了证明,“在这儿呢。”
他继续填写其他信息,姓名、联系方式、紧急联系人……
写到“紧急联系人”时,笔尖悬停了一下,最终空了过去。
索朗校长没有追问,只是点点头:“数学老师确实紧缺。初一(二)班正好缺一位数学老师。明天能上课吗?”
“能。”路浔知放下笔,表格上的字迹刚劲有力。
额尔敦,我就在这里等。
我在等风停驻的地方。
等风停驻。
在此,等风,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