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等你

窗外是翻滚的、无边无际的云海。

他手腕上的佛珠紧紧贴着皮肤,沉甸甸的,珠子带着一丝凉意。

他用拇指一颗颗捻过去,指尖能清晰感受到每一粒珠子被无数次虔诚叩首磨砺出的圆润。

七年的分量,原来这样重。

重得坠在心上,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的钝痛。

重得他喘不过气。

“各位乘客请注意,我们的飞机即将开始下降,预计将在十五分钟后抵达昌都邦达机场。邦达机场海拔4334米,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民用机场之一。下机时请注意缓慢行动,避免剧烈活动,以防高原反应……”

广播里空乘温和的声音响起,字正腔圆地提醒着即将到来的考验。

路浔知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胃里因高空颠簸和缺氧带来的隐隐不适。

他偏过头,目光落在窗外下方逐渐清晰的地貌。

苍茫的土黄色山峦连绵起伏,像被劈砍过,露出他的筋骨,沟壑如同大地皲裂的伤口。

山体褶皱间几乎看不到成片的绿色,只有一种荒凉的壮阔扑面而来。

这就是迟蔚凛长大的地方?

那个总是安静地坐在他公寓角落,眼神清澈的青年,他的根就扎在这片看起来如此严酷的土地上?

飞机猛地一沉,失重感瞬间攫住心脏。

路浔知下意识地握紧了扶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机身剧烈地抖动起来,窗外灰白的云层飞速掠过,紧接着,是刺眼的阳光和一片土黄色的、坑洼不平的地面急速放大。

“砰!”一声闷响,起落架重重砸在跑道上,巨大的惯性将他狠狠掼在椅背上。

终于,机身滑行的速度慢了下来,最后停稳。

路浔知解开安全带,站起身的瞬间,一股强烈的眩晕毫无预兆地袭来,眼前瞬间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

他踉跄了一下,赶紧扶住前排座椅靠背,才勉强稳住身体。

“先生,您还好吗?”旁边的乘务看到他关切地问。

“没事。”路浔知声音有点发紧,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视野才勉强清晰。

他深吸了几口稀薄的空气,胸腔里火烧火燎的感觉并未缓解,反而因为用力呼吸而更加难受。

头开始一跳一跳地胀痛。

这就是高原给他的第一个下马威。

大概是替额尔敦来报复的吧。

风毫无遮拦地刮过空旷的停机坪,卷起地上的沙砾,打得裸露的皮肤生疼。

空气冷冽。

路浔知裹紧了自己并不算太厚的风衣,只觉得那点布料在高原的寒风面前不堪一击。

他环顾四周,寥寥无几的接机人群里没有熟悉的身影。

只有几个穿着厚实藏袍的当地人,用着他听不大懂的藏语在交谈。

他摸出手机,信号微弱得可怜,屏幕上那个小小的信封图标依旧孤零零地悬在“迟蔚凛”的名字旁边,状态是“已送达”,再无变化。

他再次尝试拨打,听筒里传来的依旧是冰冷而固执的忙音。

他的心沉了沉。

路浔知不再犹豫,按照昨晚查到的路线,他走向机场大巴停靠点。

一辆破旧的中巴车停在那里,车身布满尘土,窗玻璃模糊不清。

几个旅客正费力地把行李箱塞进狭小的行李舱。

他买了票,选了靠窗的位置坐下。

车子发动,引擎发出吃力的轰鸣,缓缓驶出机场范围,驶上了更加颠簸的路。

道路狭窄蜿蜒,一侧是陡峭的山壁,裸露着狰狞的岩石,另一侧是望不到底的深谷。

每一次转弯,车身都剧烈地摇晃,仿佛随时会散架。

车轮碾过坑洼,剧烈的颠簸震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移位,本就因高原反应而钝痛的头更是雪上加霜。

偶尔能看到几座低矮、方正的房子孤零零地嵌在山腰或谷底,灰扑扑的。

屋顶上有时会看到些五颜六色的东西在风中猎猎作响,是经幡吗?路浔知模糊地想。

天地间一片苍茫寂寥,只有车轮卷起的灰尘,在刺目的阳光下弥漫。

这几个小时,如同在炼狱里一般。

大概是欠额尔敦的太多了,所以额尔敦的家乡想让他还回来。

头痛愈演愈烈,恶心感一阵阵上涌,每一次颠簸都让他眼前发黑。

他紧紧攥着手腕上的佛珠,珠子硌着指骨,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支撑感。

爱是他的所有支撑。

迟蔚凛当初离开城市,回到这里,也是经过这样漫长的煎熬吗?

他当时在想什么?

终于,车子在一个小镇边缘停了下来。

司机用生硬的汉语喊了一声:“卡若镇到了!”

路浔知几乎是拖着发软的双腿下了车。

他扶着路旁一根电线杆,弯着腰干呕了几声,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水。

他抬起头,望向小镇深处。

一条坑洼不平的主街两旁,是一些低矮的店铺,灰蒙蒙的招牌上写着汉藏双语的店名。

几个裹着厚厚藏袍、脸颊上带着高原红的当地人好奇地打量着他这个格格不入的外来者。

远处,一面褪色的红旗在风中招展,旗杆下是一个简陋的铁门,旁边挂着一块白底黑字的牌子:卡若县第二中学。

就是这里了。

路浔知深吸一口气,压下身体强烈的不适,迈开灌了铅似的双腿,朝着那面红旗的方向走去。

每一步都沉重无比,缺氧的大脑一片混沌,只有一个念头支撑着他:找到他。找到额尔敦。

学校的铁门敞开着,门卫室里空无一人。他径直走了进去。

校园不大,一眼就能望到头。

几排低矮的砖瓦平房围成一个简陋的操场,地面是踩实的泥土,被风刮得干干净净,露出底下灰白的沙砾。

操场一角竖着两个掉了漆的篮球架,孤零零地立着。

正是上课时间,校园里很安静,只有风刮过屋顶和电线发出的呜咽声。

偶尔从某间教室里传出模糊的讲课声,或是学生齐声朗读的片段,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听不真切内容。

路浔知的目光急切地扫过那些挂着斑驳木牌、标明教室门窗。

每一扇紧闭的门窗后,似乎都可能坐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试图辨认那些讲课的声音,但高反带来的耳鸣和剧烈的头痛干扰着他的判断。

他有些茫然地站在空旷的操场上,像个突兀的闯入者。

风卷起地上的沙尘,扑打在他的裤脚上。

手腕上的佛珠冰凉。

“请问,你找谁?”一个带着浓重当地口音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路浔知猛地转身。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头发花白、脸上布满深刻皱纹的老者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屋檐下,手里拿着一把扫帚,正疑惑地看着他。

“您好,”路浔知的声音因干渴和高反而异常沙哑,他清了清嗓子,“请问,迟蔚凛老师在吗?或者……额尔敦老师?”

老者的眼神微微一动,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目光在他手腕上那串佛珠上停留了一瞬,又移回他因高反而显得异常苍白的脸上。

“额尔敦老师?”他重复了一遍,带着藏语特有的韵律,“你是?”

“我是……他朋友。从内地来的。”路浔知说,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

老者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掂量什么,最后缓缓点了点头:“你跟我来吧。校长在办公室。”

路浔知的心悬了起来。

他跟着老者,脚步有些虚浮地穿过寂静的操场,走向靠里一排平房最边上一间挂着“校长室”牌子的屋子。

老者敲了敲门,用藏语朝里面说了几句。

门开了。一个身材敦实、穿着灰色夹克、约莫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出现在门口,皮肤黝黑,颧骨很高,眼神温和中带着审视。

他看向路浔知,用流利的汉语问:“您就是路浔知先生?”

路浔知一怔,下意识地点点头:“是,我是路浔知。您是……”

“我是这里的校长,索朗。”中年男人侧身让开,“请进来说话吧。”

狭小的校长办公室里陈设极其简单,一张旧办公桌,两把椅子,一个文件柜,角落里堆着些杂物。

索朗校长示意路浔知坐下,自己则坐到了办公桌后面。

“额尔敦老师跟我提过,可能会有人来找他。”索朗校长的声音很平稳,目光落在路浔知疲惫而紧绷的脸上,“他说,如果是一个叫路浔知的人来了,就把这个交给他。”

他说着,拉开办公桌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薄薄的、普通的白色信封,放在了桌面上,推到路浔知面前。

信封上没有任何字迹。

路浔知的目光死死盯着那个信封。

心脏在那一刻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失控地擂动起来,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他几乎能听到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轰鸣。

一种巨大的、冰冷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比高原反应更让他窒息。

他伸出手,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碰触到那个信封。

纸就是很普通的那种。

他撕开封口,动作因为手指的僵硬而显得有些笨拙。

里面只有一张折叠着的、同样普通的白色打印纸。

展开。

纸上只有一行字,打印出来的字,冰冷而工整:

不必寻我。珍重。

——迟蔚凛

没有开头,没有落款日期。

干净利落得如同他最后发来的那条短信,是通知。

路浔知僵在原地,眼睛死死盯着那行字。

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剧烈的耳鸣盖过了窗外呼啸的风声,盖过了一切。

“他……”路浔知的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他……什么时候走的?去哪里了?”

索朗校长看着他惨白的脸,沉默了一下,轻轻叹了口气:“额尔敦老师是前天下午办完交接离开的。只带走了很少的行李。他说要回家里看看,具体去哪里,他没有讲。”

校长的目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他只交代了这封信。路先生,额尔敦老师……他是个很安静也很坚定的人。他决定了的事,旁人很难改变。”

“家……里?”路浔知喃喃重复,脑子里一片混沌。

巨大的无力感涌了上来。

六个字,斩断了他跨越千里、顶着高反寻来的所有意义。

他甚至不肯见他一面,连一句告别的话,都吝啬于亲笔书写。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而充满活力的喧闹声骤然响起,打破了办公室死寂般的压抑。

下课铃响了。

几乎是同时,紧闭的办公室门外,脚步声、少年们清脆的藏语呼喊声、笑闹声涌来,瞬间充满了原本寂静的校园。

那声音如此鲜活,如此蓬勃。

索朗校长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那扇木窗。

更清晰、更汹涌的声浪扑面而来。

路浔知僵硬地转动自己的脖颈,望向窗外。

操场上瞬间充满了生机。

穿着各式各样、并不统一服装的少年们像出笼的小马驹般奔跑出来。

他们追逐着,笑闹着,脸颊上带着高原特有的红晕,眼睛像高原的天空一样清澈明亮。

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照亮他们飞扬的发丝和衣角,也照亮了操场边缘远处那连绵起伏的山峦,以及山巅之上,那一片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的、仿佛触手可及的湛蓝天空。

一个穿着藏青色袍子的少年不小心摔了一跤,旁边的伙伴立刻大笑着去拉他,两人滚作一团,笑声清脆地回荡在风里。

风带着高原特有的气息,从敞开的窗户灌进来,吹拂在路浔知的脸上。

他握着那张薄薄的信纸,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

他望着窗外那群奔跑、跳跃、充满原始生命力的少年,望着那片苍茫壮阔的天地。

这就是额尔敦的世界。

干净,辽阔,自由。

而他,像个带着一身城市尘埃和算计的闯入者,带着迟来的悔恨和自以为是的追寻,莽撞地闯了进来,只得到一句冰冷的“不必寻我”。

一种尖锐的、混杂着痛苦、不甘、恐慌和巨大失落的情绪在胸腔里疯狂冲撞。

他能做什么?

像路识澜质问的那样,他能给额尔敦什么?

一个见不得光的身份?

还是继续把他困在钢筋水泥的牢笼里?

追到这里,已经是他能做的极限了吗?

“校长,”路浔知忽然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

他没有回头,目光依旧死死锁在窗外那片湛蓝的天空和奔跑的少年身上。

索朗校长闻声转过头,有些疑惑地看着他绷紧的侧脸:“路先生?”

路浔知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把窗外那稀薄却自由的空气都吸进肺里。

他慢慢地转过身,迎上索朗校长的目光。

他捏着那张信纸,指节用力到发白,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学校……缺老师吗?”

索朗校长布满风霜痕迹的脸上闪过一丝诧异,目光再次扫过路浔知手腕上那串深褐色的佛珠,最终落在他异常执拗的脸上。

“支教?”校长声音平缓,带着审视,“路先生,你也看到了,这里条件艰苦。高反不是小事。而且,教孩子,”

他顿了顿,“和你在大城市里做的事,恐怕完全不同。”

“我知道。”路浔知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我能等。”

他捏着那张写着“不必寻我”的信纸,指节泛白,视线却投向窗外那片湛蓝的天空和奔跑的少年,“他总会回来。我就在这里等。”

索朗校长沉默了几秒,拉开抽屉,拿出一份空白的《支教教师登记表》推到路浔知面前:“填表吧。额尔敦老师原来的宿舍空着,那是双人宿舍,你可以先住下。”

路浔知接过表格。

表格很简陋,印刷粗糙。

他的目光落在“申请支教科目”一栏,几乎没有停顿,拿起桌上的笔,用力写下两个字:数学。

校长看着他落笔,眉峰微挑:“数学?路先生之前……”

“我当时考了高级教师资格证。”路浔知打断他,声音平静,转头用手机翻出了证明,“在这儿呢。”

他继续填写其他信息,姓名、联系方式、紧急联系人……

写到“紧急联系人”时,笔尖悬停了一下,最终空了过去。

索朗校长没有追问,只是点点头:“数学老师确实紧缺。初一(二)班正好缺一位数学老师。明天能上课吗?”

“能。”路浔知放下笔,表格上的字迹刚劲有力。

额尔敦,我就在这里等。

我在等风停驻的地方。

等风停驻。

在此,等风,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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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尔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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