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第八十四章

雨势丝毫不见小,又伴随电闪风怒,于凡一等没有避雨的地方,正要往林中撤。得手下禀报有人求合作,他略一思忖,命人收剿对方的武器,带上前来。

那亲兵到了跟前,先对于凡一等示好地笑了笑,才低声道:“不瞒阁下,如今朝廷已做好退守北方的准备,南边地盘是落到赭袖军长阳军手中,还是阁下之手,于我等而言并无太大区别...”

未料,于凡却不接这一茬,戏谑道:“听闻朝廷的火炮挺威风的。”

那亲兵被他这态度弄得心里不爽,嘴上却说:“如今义军手上亦有十多台火炮,只要阁下助我等取胜,火炮自然双手奉上。”

“你一会儿说退守北方,一会儿又要取胜,取胜后你们恐怕也不甘心将南方拱手让人吧?”

这话说得那亲兵一时失语,于凡也没指望他回答,故意又问:“你们比义军多了几十万人,竟还没把握取胜?”

那亲兵被他问得脸上挂不住,只能说津中来了神箭手,“我看,即便今日赭袖军长阳军还是别的什么义军赢了都好,总有一天得栽在津中一路手上...”

面前这人心有戚戚的模样,不似作伪,莫非津中一路真来了?

难怪两边可以撕咬这么久,原来义军不止四十万...于凡暗暗心惊,看来,他还得再次调整计划。

眼见他眉心一蹙,那亲兵以为有戏,连忙再加一把劲,“退一万步说,若是只因我方汉人士兵心存侥幸,不肯全力应战,致使我方战败,那他们会被谁收归,又对阁下有何影响,相信阁下一定明白。”

这么简单的道理,于凡肯定清楚,他也知平叛军之所以两次平叛都没能取胜,最主要也是因为他们无法团结一致,全力以赴,士气上就矮人一头。

尽管于凡已决心调整计划,不过此刻他并不急于当场回绝,存心兜着圈子,“你既然说了汉人士兵心存侥幸,若我们合作却还是因为他们而输,只怕,我连活着离开阜州都做不到,还谈何统治南方?”

说来说去还是绕不开这一条,那亲兵也是心头恼火,若非如此,他还用低声下气来求合作?只是他万不能此刻撂挑子,只能硬着头皮再接再厉,“只要让他们看到胜机,他们自然不甘心被一群盐工村夫骑在头上。”

他似乎短暂地遗忘了贺跃尘一路带给他们灵魂深处的压迫感,不过这些与于凡已没太大干系,他假作意动却犹豫,那亲兵似乎过于焦急,竟不顾回去请示满都,径自询问于凡有何要求。

他都自己送到于凡嘴边了,后者岂有不吃的道理?

“我大胆猜测,你们可是要我帮助你们顺利离开阜州?”于凡显得不紧不慢,见对方沉默,已心知肚明,“若是如此,倒是有六七成把握...”

“不知阁下有何妙计?”

“如今赭袖军中应该有我的旧部,我对其有提拔之恩,相信他们也乐意暗中协助。”

与其说是旧部,不如说是赭袖军招收的降兵,对此,那亲兵并不看好,但看此人的态度,似乎也愿意助他们脱险。出发前,满都只交代他稳住这伙人别站队义军即可,若能得他相助,顺利突出重围,离开阜州,损失点钱财火器应该也不亏。

“不知阁下属意...”

见他上道,于凡也露出淡淡笑意,暗自掂量一番,答说:“至少三台火炮,一千火铳,其他酌情即可。”

“...实不相瞒,如今火药大多淋了雨水,火器恐难发挥作用。”显然那亲兵不肯大出血,于凡的语气陡然冷了下来,“我何曾说过要火药,如今你们空拿着火铳能有何用?既然你做不得主,便回去禀明上级了再谈吧,雨势太大,我等急需躲雨。”

那亲兵见势忙道了一歉,“阁下勿怪,我这就回去请示上将军,会尽快带着阁下心仪的东西追上诸位。”

说罢,他匆匆上马调头离去,武攀狐疑,“大帅,他该不会是诓我们的吧?”

“管他呢,总归我们不吃亏...”于凡甩了甩脸上的雨水,喊来一个小兵,“从南边绕路,传口信给祝大帅,就说我们愿意协助他们反杀敌军,但是要战后火器的两成。”

“是!”

满都刚清点完剩下的己方人数,适才一战又折损超过万人,其中七成都是死在后方,津中一路出手狠厉,不留活口,实在让人后背发寒...

“上将军...”派出的亲兵回来了,满都拉回思绪,连忙问明那批新到人马的情况,亲兵答说:“回将军,属下粗粗估算应有八万余人,很有可能走水路来的,如今可趁飓风掩护,抢了他们的船,乘船离开阜州。”

说是掩护,可这天气乘船亦有风险,稍有不慎便会翻船,满都沉吟不语,那亲兵便又转述了于凡的要求。

实话实说,满都心知,即使全军勇战,赢面依旧不大。而继车乐根之后,他必然是反军的第二大目标,那...他有直面死亡的勇气么?这世上有人有直面死亡的勇气么?

“此时下雨...”满都面容萧索,沉叹道:“或许是大将军给我最后的机会,报仇雪恨...”

提及大将军,亲兵也神色一顿,慢慢抿起唇。

另一边,于凡指派的小兵也将口信传到了,祝广进模模糊糊有点猜测,此时确信来人是于凡反而笑了,也没当场表态,就把人给扣了。

刚包扎完的徐欢擦着头发,一屁股挨着大哥坐下,疑惑道:“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兵罢了,何以还把人留下吃白饭?”

祝广进轻笑一声,“即便雨过会儿就停,这场仗也打不了两天,两日伙食,我还是供得起的。”

因是监守,加上天气恶劣,长阳军同样作为援军,实在没有让他们陪着遭罪的道理。这会儿,陈昌也已在城中沐了浴更了衣,这场雨下得实在不是时候,贺跃尘一路如此强劲,着实令人心畏。

原本若是雨不下,兴许敌军已抵抗不住,缴械投降,长阳军收获胜利果实,自然也就不必惦记着,玄衣军是如何在数万敌军中直取主帅首级,未损一员而归的...

眼下大雨瓢泼,他们在城中休息时定然不可避免地想到、谈及适才敌军主帅之死,继而畏惧于玄衣军的勇悍。

正烦忧之际,杨晟竟呈上一个消息,“大帅,属下从赭袖军那边得知,适才来的一批人并非朝廷派来的援军,而是另一路起义军。”

他也是这段时日与赭袖军熟络了,把于凡派来的小兵扣押下去时,杨晟多嘴问了一句,负责此事的李胖便直接给他说了,主要也是想让他代为转达,稳住长阳军,别误以为真是朝廷派来的,继而怯战,那才是坏事儿咯!

陈昌心中一动,先勉力了杨晟一番,又表示义军赢面更大,让杨晟下去安抚一下其他人,最后才说:“你去看看蒋彪有没有受伤,若是伤势较轻,便让他来这边一趟。”

待杨晟领命而去,陈昌起身在房中踱了几步,半阖上双眼,迅速思索着计划。

距此处大约四百米的另一处宅中,贺跃尘正弯腰低头,用毛巾甩打着湿发。他对这场雨也颇为不满,塔拉一众带的粮食不多,即便打猎也没法保证万人的口粮,现在雨这么大,不但战事又得往后拖,还不知道塔拉他们是否有效应对暴雨。

然而,对塔拉一路的担忧也只是其一,至于其二嘛,与陈昌适才的所思所想算得上殊途同归。贺跃尘之所以要一直避开近战,也是不希望引起其他人更多的忌惮,而这个其他人里边,最关键的,当属祝广进。

假若没有这场雨,恐怕此刻他已踏上返程,等其他义军从胜利的狂喜中平复冷静下来,再对他有什么想法都无关紧要了。

当下,他被大雨强留在阜州,此间会不会有变故,还真说不准。

就贺跃尘来看,新来的这一波人马为朝廷援军的可能性极低,若是他与当朝丞相易地而处,在七十万平叛大军都迟迟没有进展之际,断不会再往里加码,否则大都可真要兵力空虚了。

从辽东援军口中,他已得知朝廷先去的滇南,辽东高丽这批人距离江余之远,按理说他们在江余抢掠都几日了,滇南驻军要赶赴阜州也应该早早便到,怎么也不该还晚于他们。

范大力曾说过湖广南边还有一支起义军,若是他们趁机向滇南扩张,与当地驻军对战过,后者即便大获全胜,不趁机休整享受一番,会遵旨赶来参加一场僵持不下的平叛吗?

距府城二十里外,塔拉交代二百弓箭手继续原地埋伏,“瞄准镜必须时刻检查,切不可落在外面。”

“是!”

幸而他们在刮风时就已经伐树砍枝,临时搭起了一排亭子,大家伙儿淋的雨不多。然而暴雨突袭,连累东家逗留府城,塔拉也担忧其他义军暗地里使绊子,纵然有个仗义的徐欢在,可若是连祝广进都忌惮东家,要与陈昌背地联合,一个徐欢也无济于事...

“全速前进!争取两刻钟内赶赴府城!”塔拉一马当先,领队出发,众人身披临时赶制的简易蓑衣,加上盔甲在身,勉强可以少淋些雨。

蒋彪得知大帅有请,连忙将烙饼三两口干掉,抹抹嘴,顺着杨晟的指引找到陈昌的休息处,“大帅,不知找属下有何吩咐?”

“先坐...可有受伤?”陈昌态度和煦,抬手示意蒋彪落座,后者谢了一声,拉开椅子坐下,动了动左肩,笑着说:“劳大帅关心,这边肩膀受了点伤,没有大碍,还能继续奋战!”

陈昌将人夸赞一番,紧接着话锋一转,“韦湖哥俩,你可还记得?”

“大帅何故提起他们哥俩?我自然记得他们,他们可是与我自小一同长大的,半辈子兄弟!”

陈昌压了压手,蒋彪稍稍冷静了一点,前者状似沉吟,过了好一阵才继续道:“接下来本帅无论说什么,你都不可出声,只需点头摇头。”

虽不解其义,但蒋彪还是听话地点头,陈昌直言:“你知如今义军中来了厉害人物,他也正是杀害韦家兄弟之人...”

此话一出,蒋彪神情骤变,忍不住要开口追问内情,陈昌扣了扣桌子,他才暂且按捺。

“此子目中无人,嚣张至极,偏偏能力超群,有他在,恐怕我长阳军难有出头之日。”陈昌面露忧愁,又放缓声调,“今日本帅察觉祝大帅对此子也心生忌惮,只碍于徐将军与此子交情甚笃,他不好表露。”

一番话听下来,蒋彪已隐约揣摩到要害,不禁神色凝重,陈昌见状便直接下令,“此时城外来的一路人马应会乐意与我等合作,在接下来的对战中,不惜一切代价除掉此子。”

雨声雷声掩盖之下,厢房中陈昌低缓的声音被彻底湮没在门内,蒋彪要为韦家兄弟报仇就必须想尽一切办法除掉贺跃尘,作为长阳军的一员替义军、替大帅效忠更是分内的职责。

况且...他还有弟妹在长阳,如若他不能当场接下此项任务,难保陈昌不会在之后的战事中先将他给杀人灭口。

蒋彪心如电转,很快分清利害,立刻表示愿为大帅和众弟兄除后患,“只求大帅能够关照我家弟妹,他们自小没享过福...”

“你放心,本帅能保他们后半辈子衣食无忧。”

面上感动谢恩,蒋彪的心却无法抑制地直往下坠,此去非同归于尽,不能达成目的...

本是六月中,气温不低,这会儿猛地下起雨来还有点儿冷呢...徐欢拖着马扎往火堆前凑了凑,闲来无事便与自家大哥聊起贺跃尘在绥平时,曾说过有关皇帝的言论,他见祝广进并不接腔发表看法,犹豫片刻,终是低声问:“大哥,如今得见小贺身手,你可会...”

他欲言又止,最后几个字咽在喉咙里没能说出来,祝广进心下微动,侧头去细瞧徐欢神色,见其眉宇间显现顾虑,遂轻叹一声,答道:“此番他助我克敌,岂有过河拆桥之理?”

得了许诺,徐欢心头一松,憨笑两声,找补道:“瞧我,定然是风沙从眼睛灌进脑袋里去了,糊糊涂涂的...”

见状,祝广进便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背,温声催促他进城好好休息,“外间有我,这雨估摸着得下到夜里,另一头有于凡帮忙堵着,出不了岔子。”

才怀疑了自家大哥,徐欢亦有些尴尬,便顺水推舟进了城去。

他一走,亭下便只剩祝广进一人,事实上,他也压根没有料到徐欢竟有此一问。

他口中所言帮忙堵着敌军的于凡,当下正恼火着呢,风大雨大,连木柴都找不到干的,此行他们没带猛火油,这生火都费劲。

在一阵烟熏火燎的呛咳声中,蒋彪找到这边,快速表明来意。

“你这空着两手独自前来,陈大帅未免太没有诚意了吧。”于凡嘴上戏谑,心中却颇为讶异,这姓贺的何方神圣?竟能让义军朝廷两方都畏惧如斯...

“大帅莫怪!实在是小的要翻墙悄悄而出,没法带着东西一同过来,至于诚意,大帅尽管放心,无论事成与否,皆有厚礼送上。”

于凡不为所动,“照目前的情形来看,留着此人明显于你们更有利,就不怕因此惹出更大的变故?”

他似乎对贺跃尘抱着无所谓的态度,蒋彪如今退不得,只好再接再厉,“大帅恕罪,小的有一见解,还请大帅让我说说...”

“说吧。”

“多谢大帅,小的以为,此间正是一劳永逸的大好时机,如今玄衣军不过六千多人,如若不能在阜州取其性命,恐怕将来难有此等良机。而他与赭袖军的徐欢将军颇为投契,亦有合并的想法,万一...”

说到这儿,蒋彪适时一顿,于凡却道:“你说祝广进亦忌惮此人,只要此人不蠢,我看他们合并不过是空想。本帅欣赏你勇气可嘉,倒是有心招贤,你也可假装本帅答应了配合行动,回城里再替本帅招揽些有识之士,如今滇南已归我统治,不比你此间冒死好些?”

闻言,蒋彪先谢过对方的赏识,又苦笑道:“如今,小人弟妹三人皆在长阳,实在身不由己...”

于凡早有料想,“这有何难?你若有心投效,这会儿便可让人载你坐船前去接弟弟妹妹到滇南安顿。陈大帅又没有通天本事,还能飞去拦你不成?”

蒋彪顿时陷入纠结,于凡便又细问城中义军情况,“你且先将任务放一放,此刻风大雨急,也不是想开战就能开战的。”

这些想瞒也瞒不住,蒋彪也没有回避问题,在人数和伤员上稍微润色了一番,都给于凡交代了。

平叛军的营地中,满都的亲兵仍在劝说前去港口抢了于凡一路的船只,他双膝跪地,膝行至满都跟前,哀求道:“将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辈子算咱们对不起大将军了,来世给他当牛做马赎罪。将军,要想想咱们自个儿的亲人呐!将军!”

前面满都感慨骤雨似有天意,也是一时倍感苍凉,事后其实已有些后悔。只是他们本有独自奔逃之嫌,这时再抛却其他士兵,总归是说不过去。

“...我不好绑着你们与我一同冒险,趁这会儿雨还大,你们偷偷走吧。”满都纠结踌躇半晌,终是有了主意。

亲兵骤然听得此言,面上怔然,一时语塞,满都又将他拉起身,叹道:“去吧,本将军会与其他人讲明,替你们争取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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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家必为这天下之主
连载中怀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