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信大都,请求控制北方众将士的亲眷,下旨其他几地驻军全力协助平叛。”车乐根见满都也说不出个好对策,便径自召唤亲兵,秘密下令。
内城中,贺跃尘也加入了几位将帅的决策讨论行列,祝广进率先发言,“比拼耐性,外面是不如我们的,接下来还是延续今日傍晚的对战方式,且要以击杀蒙古人为首要目标。”
如此一来,平叛大军中的汉人会愈加心存侥幸,即便不是,剩下的蒙古兵也会越来越觉得如此,在之后的战事中,恐怕还得分出一缕心神防着汉人同僚反戈一击。
晌午前,从祝广进的态度中,陈昌已读出了他的想法,现在贺跃尘又突然加入,他便不再言明要击退敌军,干脆顺着这俩人的意思讨论。
对于贺跃尘加入,杨晟是觉得己方取胜的把握更大,心里也比较高兴。
徐欢接上,“我看他们都不想先自己冲锋,巴不得其他人顶上,内部迟早要分裂,我们胜算很大。”
“关于徐大哥说的胜算很大,我表示完全认同,不过我们指望敌人分裂,敌人也同样巴不得我们分裂......”贺跃尘笑了笑,扫过面前几人的脸色,继续道:“朝廷组织这次平叛之前,我送了一封信给朝廷,表示愿意将沛莨未完成的治水工作做完,只要朝廷在半年内不为难津中百姓。”
“...今日大家团结在此,一同对抗朝廷,实属难得,我也衷心地希望大家抛开顾虑,诚心协作。我亦无需隐瞒来此的目的,一是替死去的百姓报仇,二是与各方起义军协定一年之期,在之后的一年内,我们各自休养生息,来日若是迫不得已,要刀剑相向,自然各凭本事。”
这番话说出来,除祝广进与陈昌始终面带微笑外,其他人皆面色各异,仍是徐欢抢先接话,他拍了拍贺跃尘的肩头,先是嗔怪贺跃尘何必解释送信一事,“小贺你人都来了,我们岂有不信你的道理,你行事光明磊落,我是最知的。”
他的手没拿开,仍是握着贺跃尘的肩头,掌下是一具还未成熟的筋骨,却精健蓬勃,仿佛蕴藏着无穷力量。徐欢感怀一叹,接着道:“关于协议,我徐欢举双手赞同,也实在不愿咱们兵戎相见...”
这个时候不好抢话,陈昌只等祝广进先开腔,后者朗笑一声,拍板道:“今夜皓月当空,正是定下协议的好时候,若此次大败朝廷,便以此为始,一年为期,各自休养,互不侵犯。”
陈昌笑着表示同意,“长阳军乐意之至。”
“玄衣军贺跃尘,多谢两位大帅成全。”贺跃尘一拱手,祝广进吩咐人找来笔墨,原要让陈昌这个读书人起草,后者却执意让贺跃尘来。
“那小弟就献丑了...”贺跃尘也不推拒,本来也已在心里打了草稿,当下执笔,爽快书就一幅三军协议——
「今起义三军于阜州协定,自大败朝廷为始,以一年为期,各自休养生息,互不侵犯,天地为鉴,自当守诺。」
将协议当着众人宣读,三人共举火把将其点燃,敬告天地。
在滇南大展拳脚的于凡一路,兵力如今已有二十六万,其中包含大部分当地驻兵和青壮,原本他是不打算掺和阜州之事的。
只是福东提醒了他,“大帅,此时去,说不准还能摘点儿桃子,搞点火器铁器回来。我们可以助他们铲除官兵,算是先打好关系,战后分配战利品也能有一份,还能趁此机会摸一摸他们几路人马的底子。”
他说得确实有道理,阜州还没沦陷,说明两方实力相当,若是他再领个十万人过去,相信赭袖军也会乐意合作。
滇南还需人坐镇,目前于凡心中比较信任福东与涂峰,他俩再加上向海留下,于凡亲自挂帅,点了当地青壮六万,自己的旧部精兵四万,赶赴阜州。
被车乐根派往大都送信的亲兵,正好被塔拉堵个正着,他们在此埋伏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封锁阜州东边,来去皆不放行。
“射杀!”
随着一声号令,那五名亲兵皆倒于马下,失去控制的马儿往前冲了几步也都停了下来,自顾自啃食起了路边青草。三十名玄衣军收拾好路面,埋掉五具尸体,牵着马儿再次钻入山林深处。
夜已深,贺跃尘不想熬夜,与祝广进知会一声,表示想要先休息,祝广进亲自带他去了一处空宅,“你们便歇在此处吧,有什么异动,会通知你们。”
“多谢。”
他们进屋歇了,其他大多数义军却只能守在外面轮流眯一阵,不过似乎敌军也没有精力夜战,一晚相安无事。
清晨的第一件事——劝降汉人兵,甭管劝不劝得动,劝就行了。
胡四找到祝广进禀报地道出口被封,祝广进听后嗤笑一声,“既然他们没胆进来,就暂时不需理会。”
因前去滇南调兵的人一直未曾复命,朝格特也知道不对劲,左丞相竟然与满都持相同意见,想让朝格特下令召回平叛军。
“一旦召回,南方可就完全丢了,反军只是些农民盐工,如何与我军相比?”朝格特也不想虎头蛇尾,灰溜溜地撤军,若真如此做了,以后还有何威信可言?
左丞相只好放弃劝说,转而道:“滇南情况不明,湖广恐怕已皆为长阳反军抢占,如今还需要增派兵力协助两位上将军吗?可是从蜀中调兵?”
“派人前往江余,命令辽东与高丽军暂停前往湖广,联合当地驻军前往阜州支援平叛,同时传旨蜀中,调派精兵南下。”
朝格特命令侍从传旨,左丞相眉间的愁思却始终不曾散去,心中已有了极其强烈的不安感,他甚至想请旨处死车乐根,平息屠杀金巡几地近万青壮一事,进一步优待百姓,挽回民心。
只是他实在忌惮津中一路,深知对方不是等闲之辈,或许无论朝廷作出何等程度的让步,都无法改变剑悬头上的局面。
传旨的人一路快马加鞭,如今津中西面已竖起多道围墙,主打一个与人方便,与己方便。
不过...吕复放下望远镜,思虑一瞬,下令阻杀,“如今东家已亲赴阜州,不容再起丝毫变数,直到歼灭南边的官兵为止。”
大都的旨意与车乐根的奏请皆夭折于半途,没能激起一点动静,而阜州持续一晚的平静却再次被打破。
满都仍是坚持火攻,却不防义军竟选择主动出击,完全不似昨日城破的无奈之举。平叛军也算吸取了昨日的教训,今日虽初始惊诧,但很快调整,全力防守,大扇铁盾牌亦挡严丝合缝,难给贺跃尘几人射杀的机会。
“撤!”
义军没有过多缠斗,很快调头奔回城内,城门再次紧闭,双方都没有占到太大便宜。
“火攻不要停。”满都一面让人继续火攻内城,一面又吩咐人借机推倒内城正面的城墙。
“开城门...”贺跃尘见此情形,迅速招呼几人下城楼,同时大声命令下方的义军打开城门,义军们只能转头看自家大帅的意思,祝广进沉吟几瞬,点了点头。
外面的正准备铆足劲儿推城墙,忽然城门洞开,倒叫他们不知所措,而内城中众义军已经开始自觉列队。
“都别停!”满都大喝一声,坚持要推倒一整面的城墙,同时指挥人在城门内里点火,两侧的士兵列阵,做好应战准备。
“外面的汉人,你们尚有三次机会可以归降,机会没了,可千万不要后悔。”杨晟问过几位主帅的意思后,带人高声放话。
“狂妄!”
车乐根原是做了半宿噩梦,今早尚未调整好心态,遂将指挥权皆交由了满都。这会儿听见反军叫嚣,他不禁气血上涌,一个箭步冲出营帐,反倒是不纠结噩梦了。
“你们愿意给人当狗,供人呼来喝去,便尽管投降了反军,至于你们的亲眷...”车乐根冷笑一声,点到为止,也不避讳当着反军的面说这番话。
他一提到亲眷,那些原本犹疑不定的汉人都赶紧表忠心,车乐根却仍旧面容冷肃,见他如此,不少人都愈加恐慌,纷纷跪地发誓,前者晾了几息才敷衍地挥挥手,示意他们起身。他越是如此,那些汉人驻军便越是觉得自己的亲眷已被车乐根命人控制住了。
车乐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内城墙不如外城墙厚实,因义军并未冒被火攻波及的风险上前阻拦,不到两刻钟,挡在两方之间的一堵内墙轰然倒塌。
不待两方人马看清彼此,扬起的灰尘骤然被一支疾速飞掠的箭矢冲破,直朝着车乐根而去。
难道还有人懂听声辨位不成?拉动缰绳往旁边移动几步,仓皇躲过一击的车乐根不可抑制地心头狂跳。
这一箭虽未命中目标,可分明众人都看得见箭矢的方向,正是直直冲着车乐根原本待的地方而去的,若是对方不躲,或根本来不及躲,又或者射箭之人与车乐根离得再近一点...
目睹这一刹那的所有人皆心头一凛,包括祝广进,也包括陈昌。
然而前方杨晟的脸上却迸发出别样的光彩,顾不得与主帅请示,径自激动高喊,“还有两次机会!”
什么机会,不必说得那么细致,懂的自然都懂。
只是尚不等敌军主帅呵斥,几道孩童的嚎哭由远及近,划破了凝滞的空气。贺跃尘心下微沉,莫非苗栋他们已与敌军正面对上?赵六亦面色顿变,抬头看向贺跃尘,后者示意他保持安静,“凝神。”
受东家叮嘱,昨夜苗栋一行趁着夜色掩护,前往各个村落转移百姓,就怕又被敌军掳来,要挟义军。
却还是不防...
面庞带血的查干领着两千多人赶到,带来的还有被绳子成串绑缚的妇孺,粗粗看去,竟有不下一百个孩童,此刻都害怕的嚎哭着。
“卑鄙!”
“无耻狗官!”
徐欢大怒,当下破口大骂,“...怂兵!不敢正面打你爷爷,只敢挟持妇孺,没种的东西!”
贺跃尘只能暂且放下对苗栋等人的担忧,专注于应对当前的情况,他与祝广进对视一眼,后者重重呼出一口气,大喝一声,“杀!!”
“杀——”
义军发起猛烈进攻,查干来不及进入阵型中,只能扯着绳子,胁迫妇孺不断后撤。大型铁盾木盾防守严密,致使火炮火铳难有用武之地,双方都寄望于捣散对方的阵形。
“两侧盾牌往外推!”祝广进一声令下,身旁推盾牌的赭袖军迅速大声重复指令,接令的义军依次推动盾牌往外,给予己方同袍更大的施展空间。
杨晟没有骑马,负责指挥正前方的盾牌手抵挡敌军火炮,除程安等十名弓箭手与贺跃尘骑马,赵六一等九百多人皆加入步兵,除击杀敌军步兵外,还兼顾伺机抢夺对方的铁盾的任务。
处于前中部的贺跃尘十一人专注于辅助,射杀敌方的火铳军与弓箭手,近战皆交由祝广进等人。
见义军根本不顾及被绑孩童的生死,查干咬咬牙,正欲下令斩杀这些妇孺,苗栋便带人杀到,反杀查干一等,顺利救下这些孩童。
“赵六,掩护他们进城!”贺跃尘见他们来,心下一松。
义军之中精兵勇将不少,虽人数不占优,却也杀得平叛军节节败退。满都见查干已死,心中不禁又生出其他想法,他与车乐根处在队伍中后段,被各自亲兵掩护,还不曾出手。
当然,作为主帅,两人于此战中的指挥作用也不大,毕竟目前为止他们一方都还只是被动应战,能抗下攻势都算不错了。
“退吧,保存实力,等候新火器运到。”满都试图说服车乐根同意退兵,后者虽百般不情愿,但总也不自主地联想起昨晚兵败身死的梦境。而目前,他们也的确不占上风,车乐根唯有点头,满都当即命令且战且退。
纵然贺跃尘一行体力出众,能够继续奋战,大多数义军也已体力难支。但贺跃尘是绝不允许敌军大举离开阜州的,立刻表明态度,希望堵住敌军去路。
对此,祝广进表示了支持,至于陈昌,让敌军保存太多兵力撤回大都亦不符合他的想法,便也顺势表示了赞同。
...
眼见义军咬着不放,津中一路又全力赶超,意图绕到平叛军前方围堵,满都心叫不好,看样子,此时一退只会让义军堵死,再难有脱身之机。
原本车乐根就退得不情不愿,眼下反军得寸进尺,他也不打算再忍气吞声,“都不准退,给本将军全力应战!”
恰在此时,新投掷火器送达,共计四千枚。新火器外壳为烧制的泥罐,引火线则是火绒融合猛火油,搓制而成,内里填充火药、铁弹与碎石子。
那负责送火器的领队也算机灵,立刻高喊,“上将军,两万新火器已送到!”
车乐根闻之大喜,其他平叛军的心境也为之一振,满都同样抓住机会奋力反击,势要杀出一条路来。
炸裂的泥罐火器冷不丁从天而降,义军躲避起来颇有些手忙脚乱,连带着队形也散了几节,给了敌军火铳火炮可乘之机。虽有贺跃尘从旁协助,却也让义军负伤不少,另一方面也实在是体力不济,祝广进只好命令义军集中退回,不再企图堵住各处通路。
尽管义军退了一步,但车乐根却拉不下脸再退,只能硬着头皮作出要再次反击的架势,实则内里众人也都气喘吁吁,亟待恢复体力。
贺跃尘心下一叹,只能跟着带人快速撤回到大部队,有条不紊地安排道:“赵六,回内城,让苗栋他们将两到三床湿被褥打结叠成一张厚实的大网,带来防御投掷火器。”
嘱咐完,他又抬高音量安抚义军,也算激敌军留下,“敌军已然黔驴技穷,如此火器,威力甚小,待防御被拿来,谅他拿出两万枚也无法扭转战局!”
车乐根与满都对他皆是恨之入骨,偏偏又奈何不得,不单此子箭箭命中,身边精兵更是层出不穷。早上那一箭亦让车乐根心有余悸,他唯有先让众人暂时对峙,复又叫了满都去后方商议。
不待他先开口,满都已旧话重提,“如今撤兵,丞相应也不会怪罪,旧朝不也是划江而治么?”
若这话不是这个当口说的,恐怕车乐根仍得气愤反驳,只是...他也心知自己一方空占个人头优势,其他方面却不是反军对手。
见他沉默,满都明了他亦有此意,只好再次调整计划,总归不好现在内讧,平白长了反军士气...一切唯有等到顺利离开阜州再决定。
“告诉那些汉人兵,休要妄想归降,哪怕他们不在乎亲眷安危,也要想想吴昌一战后脱离赭袖军的那些人,他们如此行事,反军定然记恨,哪怕他们再次接纳降军,也不会再给什么好差事,优待就更不要惦记了。”车乐根脸色沉沉,仍在冀望队伍中的三四十万汉人拿出对战的决心,全力以赴。
此刻满都也希望汉人兵奋起,才好从阜州全身而退,遂叫来亲兵代为传话,又嘱咐:“控制他们亲眷的,并非我与车乐根,实乃朝格特,不愿渚州嘉郢之战重演,不得已而为之。”
那些汉人兵听了这番传话,再结合早上车乐根的态度,已然信了八分。
若是此战败了,不仅亲眷受牵连,还要在一群泥腿子手底下讨活干,也着实憋屈...这群汉人兵皆因此话变了神色,满都又特意出来鼓舞士气,“诸位切不要被那一两个精兵给唬住了,满打满算,他们拿起刀也才半年的时日,以前不过是些村夫盐工,本将军没看出他们比诸位厉害了哪一点。”
众人被他说得心绪纷杂,面露纠结,说句难听的,义军拿起刀虽然没多久,但驻军们放下刀却已是好久了,荒废了这么多年,他们真的还能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