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詹新兄弟俩皆面色难看,对津中一行极为不齿。陈昌倒是没预料到还有这么一出,不过也好,正好让祝广进看清姓贺小子的真正面目。
“一派胡言!”徐欢可没多想那些弯弯绕绕,径自冲上城楼大声驳斥,“巴哈曾经要屠杀长阳百姓,津中主帅已是愤恨杀之,如今你们再次犯下滔天罪行,他绝不可能与你等为伍!要本将军说,天真的是你们,此刻你们倾巢而出,大都兵力薄弱,只怕已经再度易主!”
满都没防到他直接喊出巴哈死因,如今在场的除他的亲兵外,尚有数万巴哈旧部......
果然,其中一名副将查干噌地站起身,质问满都,“上将军,反军之言可真?”
“何止是真!!你面前这位贪生怕死,背叛巴哈,独自逃命...”
因车乐根前去方便,回来的时间点不凑巧,刚打算替满都圆话,便听徐欢将满都在长阳的表现宣告天下。车乐根眉心一蹙,不假思索地呵斥,“你们是来闲话家常来了?不取反民狗命,在这儿说些什么废话?”
虽有他打岔,查干却已从满都瞬间的异样肯定了答案,心下愤懑,竟不顾旁人劝阻,径自走回营帐。
徐欢巴不得他们内讧,嘲弄道:“也不知道前阵大都失守,是落到了谁手,现在打着平叛的旗号,有的人心里还不知道咋想的呢,尔等在为谁卖命,可得掂量掂量,别拼死拼活,转头就被人卸磨杀驴。”
闻言,车乐根难免心里有些异样,他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眼满都,嘴里却命令众人不要听反军胡言乱语,“巴哈大将军的弟弟正是死在这群反民之手,杀了他们就是为大将军报仇,旁的休要再论!”
他这么一说,也算是把众人的注意力重新从满都身上转移走了,满都心绪纷杂,沉默片刻,召来亲兵搭建箭楼,欲抛撒猛火油与干草,射火头箭,让内城沦为一片火海。
得知他的意图,车乐根便勒令所有人都开始行动,让十万人先围住整个内城放火。
外城发动火攻突袭,城内的义军也不得不打起精神应对。
......
“提水来!”
“水太麻烦!快将被褥打湿,直接扑灭火苗…”
短暂的惊慌过后,义军的灭火行动逐渐有序,有效控制了火势,与此同时,刘五等人亦用投石机正面回击敌军。李卫悄悄请示祝广进,得了准许后便与胡四带领三万人进了地道,预备绕到敌军身后突袭。
火势虽逐渐减小,府城上空却浓烟不散,贺跃尘站在一处山丘上,透过望远镜将远方这一幕尽收眼底,当即决定发起突击。
“昂沁,你们还是等到入夜再出发。”交代了一句,贺跃尘一挥手,带领大军朝着府城前进。
深吸一口气,李卫朝后打了个手势,“上。”
只是下一瞬他又拦住众人,将耳朵贴到泥土上凝神细听了一阵,胡四见状也学着他贴地细听,两人对视一眼,李卫沉吟道:“是马蹄声,有大军经过。”
来人正是玄衣军,原来李卫一行所在的地道出口正好在西南方向的一处山坳,选定这里的考虑是不想让敌军西进与其他援军汇合。
借着灌木掩映,李卫探出头来悄悄打量贺跃尘一行,正要示意手下折返城内禀报老大,后者却敏锐地发现了他,骤然朝山坳看来。
贺跃尘率先试探开口,“义军?”
李卫迟疑几息,终于有所回应,“尔等来此,意欲何为?”
“我乃赭袖军中徐欢将军的旧识,此前听闻江余为辽东高丽援军祸害,特亲赴江余将其剿灭,如今总算能赶至阜州,助徐将军和诸位义军一臂之力。”贺跃尘不顾赵六阻拦,执意打马趋近山坳,简要说明一路经过。
赵六始终不放心东家与这些陌生人靠近,这会儿也手持长枪上前半步,将贺跃尘连人带马半掩住。
“敢问阁下高姓大名,实不相瞒,如今敌军六七十万,我们亦不敢保证能赢,你如今带着这点人来,无异于杯水车薪...”李卫叹了口气,倒是好心相劝,“我念阁下好意,不得不提醒你慎重考虑。”
贺跃尘笑了笑,“多谢你为我等考虑,我来此已是慎重考虑过后的决定,我乃津中义军,姓贺,你们徐将军惯叫我小贺,我俩于长阳一战中相识,之后亦多有联络。”
李卫倒是没有怀疑,也感念道:“我李卫先替众义军多谢贺兄弟了。”
若没有遇到李卫一行,或许贺跃尘会按计划直接带着一万多人杀入战局,不过既然恰巧遇上李卫,那便无需如此‘莽撞’。贺跃尘与李卫简单协商了几句,决定让李卫带塔拉及一万人前去东边埋伏,又点了程安占喜春等一千人走地道进内城。
“东家,我要同去,让苗栋指挥外面的弟兄吧。”赵六争取与他同去内城,苗栋见此也表示同意,贺跃尘没多耽搁,交代了苗栋几句,示意其见机行事,便领着一千人进了地道。
这次的地道绝非胡硕家里那条可比,除了透气孔外,还有木架支撑防止坍塌,长度更是惊人。赵六看得啧啧称奇,得抓紧时间偷个师,说不准哪天他们玄衣军也能用上呢?
呸呸呸,赵六自己掌嘴三下,他们玄衣军才不会需要挖地道呢,他们东家打遍天下无敌手!地面上就能全歼敌军!
拍拍他的肩膀,贺跃尘打断了赵六的内心戏,悄声提醒,“记住不要乱说话,快走。”
赵六认真点头,开始专心行路,李卫特地交代了让人在前头领路,而且也要先给大帅交代一声才行。
待一行人来到城中入口处,领路的人交代贺跃尘稍等,他要去请示了祝广进再说。得知贺跃尘前来,祝广进也有些讶然,这会儿敌军已经在试图破内城门了,他们正在训练队形,预备城门破开时主动杀出去。
他没有特意知会其他人,径自打马去了地道入口处,贺跃尘远远见他过来,立刻起身,待人近前,便率先朗笑道:“久闻祝大帅威名。”
“小贺,你比我想象的更年轻,也更沉稳。”祝广进心下略微吃惊于贺跃尘的俊逸不凡,气度沉稳,面上不禁带出些许异色,这点异色很快又随着他话音一同湮没,仿若未曾显露。
“那我可真是占了便宜了。”
闻言,祝广进的眉眼间也浮现出笑意,“如今咱们倒是凑齐了,陈大帅此时也在城中。”
贺跃尘点点头,“我已从大力哥那里得知,陈大帅是个明智的人,他能来,我不太意外。”
“对于降兵叛逃,你是如何处理的?”祝广进不着急询问他们有何退敌之策,反而问起了旁的,后者亦直接回答:“自然是杀之。”
“这么说,你也遇过?”
“的确,不过我招降的标准十分严苛,他们过了这一关,叛逃的有限。”
祝广进来了兴致,“可否道来?”
“不饮酒。”
话音未落,祝广进已是哈哈大笑,好一会儿才止住,“原来徐欢嚷嚷着戒酒,全是从你这儿来的。”
他俩倒是有闲情聊不相干的,前方的徐欢一众则神情紧绷,严阵以待。贺跃尘心知此时情况紧迫,遂主动进入正题,“不知如今敌军是何情况?火炮火铳数量几何?”
“火炮二十台左右,没有全部亮出来过,火铳就多了,差不多四千,火药存量应该可以供他们每件火器响十到二十回吧。”祝广进说罢,示意手下牵匹马给贺跃尘。
贺跃尘命令赵六等人列队小跑先行前往城门处,自己上马后与祝广进驾马赶到,陈昌若有所感,侧头看来,身旁的葛文胤因在长阳一战中负伤,还未曾与贺跃尘打过照面。
与葛文胤耳语一句,陈昌摆出笑脸,扬声朝贺跃尘道:“贺大帅,你的威名,我等远在渚州也有所闻呐!”
“陈大帅,别来无恙!实在称不得大帅,我不过一个山匪头子罢了...”贺跃尘亦笑容可掬,朝陈昌一拱手,紧接着又主动缓和了语气,“以前多有冒犯,还请陈大帅大人大量,不要与我一个毛头小子一般见识。”
此话一出,陈昌笑意更深,喟叹道:“言重了,只是不论我怎么看,你都不像是个毛头小子...”
面对贺跃尘,葛文胤难免有些异样,陈昌拍拍他的肩头,示意他先去指挥己军。
“小贺!”徐欢也瞧见了他,大为高兴,立刻驱马驶近,探身大力拍打贺跃尘的肩头,感慨道:“真是念叨什么就来什么,我才说起你瞧不起朝廷,不会与他们同流合污,你便来了。”
闻言,贺跃尘也开怀一笑,“知我者,徐大哥也!来阜州之前,我已解决了在江余抢掠百姓的高丽援军,只是如今江余尚有两地驻军,不知还会不会来阜州为难我等。”
陈昌听得此话,心知贺跃尘必定留了人手在外间,或许有近万兵力。
“大帅,城门要破了——”
一声急呼打断了几人的叙旧,祝广进没让贺跃尘开口,直接派人收拢了三千支箭矢抱上城楼,与他说:“小贺,你就如常使弓,不必出城去,亦不需考虑太多。”
话音未落,他人已打马远去,贺跃尘不禁轻笑,交代赵六和占喜春到城楼台阶旁列队准备,“见机行事,程安,你们几个随我上楼去。”
他们一溜烟跑上了城楼,陈昌留了个心眼,把长阳军中那五个弓箭手也安排到城楼上,期望他们能从贺跃尘身上学点本事吧。
他们来不来的,贺跃尘不太在乎,不过箭矢却不可随意浪费,他便只安排这五人递箭矢。
......
有盾牌掩护到位,义军的第一次主动冲锋换走了敌军近三千人命,顺利折返内城,而城门亦重新加固一次。
考虑到这些战绩多为贺跃尘靠箭矢辅助的,詹新决定暂且不表露内心情绪,先用着这些人解决了危机再说。
再吃一回败仗的平叛队伍才聚起来的一口气又散得差不多了,对于这次城楼上的弓箭手,满都惊疑不定,忍不住与车乐根表明猜想,“城楼上突现神射手,若不能飞天,必然是遁地,应派人查探周围有无地道。”
“或许只是他们留的后手罢了...”车乐根担心的是自己人又泄了气,那可比什么神射手的打击大多了,他见满都眉头紧锁,呼吸沉重,便道:“即使真有地道,难道我们靠地道进城?怕不是被对方守株待兔。”
“你莫不是想岔了,若是他们靠地道派兵出来从后方包抄,咱们腹背受敌,届时该当如何?”满都坚持要派人查探周遭,车乐根听言也觉有道理,不过派多少人查探才是问题,万一反军早已派出人马守在出口处,那才是送羊入虎口...
正思虑间,满都又提议让查干领十万人负责此事,“我怀疑城楼上的正是当日长阳城中的天降神兵...”
此话一出,车乐根不禁面色微变,“他不在津中看家,竟然跑来这里捣乱?如今近半月过去了,他难道是一直等我们两败俱伤,好渔翁得利?”
两人越琢磨越是心疑,满都似自言般呢喃道,“巴哈与火铳军皆奈何不得此人,我们皆不是其对手,应当及时止损...”
已为平叛付出诸多,车乐根怎甘心就此后退?他冷哼一声,“休要长他人志气!我们还没使出新火器,哪怕真是所谓天兵在此,也必要让他殒命阜州!”
不过,满都提的一点倒是不错,让查干负责此事更合算,车乐根找到查干,表示城中很可能来了射杀巴哈的神射手,要为大将军报仇,更要仔细排查。
查干倒不是真想看平叛大军战败,满都背叛大将军一事可等剿灭反军再论,他们只要提高警惕,严防满都趁机发难便可。
“好,不过我需要足够的猛火油与衣物,还要火炮同去。”查干应下这项任务,也提出了相应要求,车乐根没有异议,爽快同意。
天色将暗,昂沁等人已预备出发北上,之后散到闽浙各地熟悉环境,完善舆图。
胡四早已让大部队回了内城,这会儿天色不早了,他也不准备守在这儿,正打算回去内城。恰巧李卫折返,两人商量两句,都决定返回城里。而苗栋受贺跃尘叮嘱,并未随他们一路进内城,而是退守山林,同时派人留在山丘上盯梢,随时汇报府城方向的战况。
查干晚李卫两人几步,等一路探查到此,早已没了人影。不过地上马踏的痕迹未去除干净,查干逐一排查,终是发现出口。
“将军,可要禀报此事?”
“禀报给上将军,待夜深,让大军继续攻城,到时,我们由地道杀进去。”
怎奈,他不怕入口有埋伏,却不代表其他人也不怕,他们支支吾吾半晌,还是不得不提醒查干这一点。
霎时间,查干只觉寒气从头顶蔓延到脚心,再看看亲兵脸色,皆畏惧于此,他不禁悲从中来,“怪不得满都叛逃,你们也无动于衷,原来你们皆一路货色,枉大将军栽培你等...”
到底是逞不了孤勇,靠查干一人由地道杀入,无异于送死,是以,虽查干悲愤难平,也只能交由车乐根去决定。
得知满都猜测成真,车乐根也不得不怀疑城中真有津中的造反头头,福泧送来的信中,几乎每个字都在诉说着恐惧,按照现在己方动辄怯战,时常鼓吹撤兵的心态,恐怕还真不一定能赢下这场战争。
“填堵出口,暂且让查干将军安排五千人留守,其他人等可以撤回休整。”先回应了查干派回的人,车乐根又请满都入帐商议,“我怀疑情况真如你所料,地道确实存在。”
“如今反军绑在一条船上,咱们不能轻易剿灭,但若是退兵,他们反而会内斗不止,不如请示朝廷,暂且退兵吧?”满都不愿冒险,只想说动车乐根退兵。
然而,如今推城墙、杀青壮、挟持百姓攻城,一系列举措致使民怨沸腾,已然覆水难收。一旦退兵,好比将南方拱手让人,待反军进一步壮大之日,便是兵发大都之时,到了那天,又当如何应对呢?
思及此,车乐根苦笑一声,叹道:“只怕他们在对抗朝廷一事上始终坚定统一立场...如今退守北方,只会助长反军气焰,终有一日,要被反军打到头上。”
事到如今,满都也算是理解了车乐根一直以来的忧虑所在,问题并非完全在反军身上,反而更多是在己军这边,这些人没被逼到墙角,是不会奋起搏斗的。
现在反军还总是劝降汉人,偏偏如今平叛队伍中有四十万汉人兵,万一他们以此为退路,那对满都来说才是灭顶之灾。
“不应杀青壮的...”满都沉重一叹,那些人也未必会加入反军,如今反倒是把朝廷推到一个十恶不赦的角色上。
车乐根却是听不得此话,当即站起身,愤慨道:“难保他们不会加入造反的队伍,杀便杀了,我们七十万大军耗在此处,究其根本,全在我军自身畏畏缩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