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思与狗儿各领五千人,老兵新兵七三开,分别前往涍阳福泧,整个过程如预想的一般顺畅,府城县城都只有百来年轻驻军,他们未曾参与踞水一战,又有意投诚,城门都是他们给开的。
有他们这么积极,朱思干脆先让他们统计所有驻军亲眷,据他所知,前往大都,随行的妇孺并不多,想来多半仍然留在这城内。
这一事交了出去,所有百姓带着钱财集合,该宣布的、该充公该抵资的全部弄完,朱思直接让有血性的年轻小子出列,差不多有五千多。
“很好,现在你们中不愿意入伍的可以回列。”
回了一千多,朱思对留下的小子们欣慰地笑了笑,继而朗声道:“你们可以做个简单测试便充作备用军,在此期间,你们有机会退出,有机会训练,有责任监督百姓的义务劳动、统筹兼顾义务劳动任务分配、记录劳动完成得好与坏的正例反例。”
“...将来你们可以用自己的力量守卫家园,希望你们能珍惜这次机会。其他的百姓,你们需要知道,在此之前,我们已经处死了一个公然唱反调的富家少爷,驱赶了六户要携款潜逃的富户,亦护送了两千多户不愿在城内,担心城破而亡的百姓,送他们去了闽浙,应该是在那边重新落户了。”
“现在我同样给你们机会,如今的局势你们自己都清楚,不是你打我便是我打你,要不他打你,你打他。如果有不愿意接受义务劳动的、不想失去养尊处优生活的富户、不能信任我们义军的百姓,皆可在接下来的一刻钟表态,除富户缴纳九成身家外,其余人今日可以例外,直接打包身家离去。”
他位于上首,哪怕坐着,身姿却仍然挺拔,不怒自威。下面还是有差不多五千多人想走,全部统计好,命他们在外城列队,朱思又再次问还有没有要走,“机会可能只有一次,你们不用就过了。”
下面的有的直接摇头,小声说自己不走,有的直接沉默,他才最后强调,“既然你们不走,那你们必须认真服从义务劳动、不准偷奸耍滑,禁止唱衰,禁止带动其他百姓恐慌情绪,禁止串联百姓消极怠工,甚至想做奸细的,都要小心自己有何下场。”
“散会,义务劳动暂定明日辰时开始,生意时间为未时整个时辰,请悉知。”
大多百姓或迷茫或担忧,待他们各回各家,便只剩下在外城排队准备南下的部分百姓,以及单独集中起来的驻军亲眷们,前一批好说,到时候安排两百人护送他们南下福泧出津中即可。
年轻驻军中有个卫嵘挺胆大,这小半个时辰的工夫竟似完全视自己为玄衣军中的一员,站在昂沁吴尧身边问东问西地,“你们真的把阿希格凌迟了吗?东家亲自行刑?东家还在踞水吗?”
昂沁倒是好脾气,“说凌迟肯定是凌迟,不过不是东家行刑,是百姓亲自报仇雪恨的,也没有三千刀,一百二十多刀他就死了,便宜他了。东家在踞水,话说,你们留下,那上将军竟也同意?”
“嗐,我们本来是北上了的,又偷溜回来的...”
朱思侧了侧头,“吴尧,昂沁,你俩负责整顿这些降兵。”
“是!”
被点到的两人赶紧应声,卫嵘也不自觉站直身姿,他们连同其他百来人单去一处,剩下朱思赵石一行处理驻军亲眷。
“丑话说在前头,上一战中,你们中的丈夫儿子亦或兄弟,眼睁睁看着无辜百姓被火炮轰炸,不顾我等劝说让出百姓逃生出路,眼下是他们不在城内,否则也难逃一个死字...”
话音未落,底下众人皆面色失血,有年纪大的甚至软了腿,需人搀扶。
朱思继续道:“冤有头债有主,你们在这件事上是无辜的,故而我才能好声好气,现在给你们两个选择,第一,与这旁边百姓一样收拾行李离开津中,第二,留下服从安排,但是要做好与亲人分离的准备。”
这分离,有可能是生离、亦有可能是死别......
底下众人面色各异,最后竟然出乎意料地只有三成多准备走,其他近七成都选择留下。他们留下,玄衣军亦不曾为难,许是见他们中有不少年轻小子,回内城前,一个三十出头的妇人迟疑半晌,终是开口询问:“诸位英雄,倘若...倘若咱家的不回津中,可有活命的机会?”
“这取决于他们在其他战场上的表现,”朱思淡淡道,“也取决于来日他们与我等会否对上。”
听言,那妇人一阵嗫喏,眼眶泛红,似央求似辩驳,“回英雄,我家相公是个老实人,当日皇帝下命令,他哪敢违背?若是违背了,恐怕只有命丧当场...”
说到最后她竟呜咽着哭了出来,旁边不少妇人皆感同身受,纷纷开口央求玄衣军放过自家相公,朱思面色沉静,不为所动。
见他不回应,有那爽利惯了的妇人便抬声制止众人哭泣,钻出人群走到朱思跟前,学着男子抱了一拳,“英雄,我一个妇道人家,虽没识过几个字,但也知有将功赎罪一说,死去百姓的亲眷若是要亲取他们性命雪恨,我必定让我家那口子乖乖跪地领死。可若是他们能接受我们赎罪,也万望阁下高抬贵手......此行北上,他们生死全看天命,可若是他们活着南下了,我必定说服他们乖乖投诚,必不会冲撞诸位英雄!”
她说得恳切,众人一听皆大声附和,人人噙泪期盼地看着朱思,后者抿了抿唇,抬手制住众人声音,终是退了一步,“这位妇人所说不无道理,我会请示东家,酌情考虑。”
考虑就代表有希望,众人叠声道谢,这才相携着往内城去了,只是她们这一出弄得要走的三成驻军亲眷也反悔了,要跟着留下,朱思沉吟片刻,也同意了。
吴尧好说,是长芦拉来的,昂沁半个月前才招降,如今这么快轮到自己给其他降兵整顿了,真是和做梦差不多,悄悄调整气息,他立刻把楚耀恐吓自己的话复述一遍。
先吓唬一通,昂沁才开始怀柔,“你们看我,知道我什么时候进队伍的吗?”
卫嵘等人皆摇头,昂沁微微一笑,“半个月前,没想到吧?”
底下又张着嘴摇头,前者才朗声道:“现在,所有人,跟着我背两遍军规,记下来,然后所有人齐声背一遍!”
有他这么积极整顿,吴尧都废不了什么话,早知道让昂沁一个人来了,自己去干点儿别的不实际?
塔拉那边也已经完事儿,只有七十几人轻伤,这还是因为塔拉想尽力快速生擒詹平,以胁迫赭袖军弃械投降才导致的,原本可以分毫不伤。
詹平没与贺跃尘一众打过照面,竟误以为塔拉就是贺跃尘,心里既震惊于对方的容貌异于常人,又震惊于对方的能力。
只是他如今被人活捉,来了个五花大绑,嘴巴也堵了布团,憋屈至极。其他原与詹平一路过来的赭袖军基本都留了活口,然后捆了起来。
此次攻城,塔拉因为留了个心眼,全部用的惯用常规操作,没用什么飞爪三棱刺这些,只有火铳、弯刀长枪和弓箭,甚至连火铳都没怎么点火,仅仅只是威慑。
等贺跃尘赶来堰州,塔拉已收归了所有周边县城,贺跃尘笑着夸了一句,“做得好!”
“东家,你可要露面?”塔拉的意思是在詹平等人面前,贺跃尘有些讶异,“你让人把他们的眼睛缚上了?”
“未曾将所有人的眼睛遮上,不过领头的遮住了。”
“也好,那便现在启程吧。”
原本徐欢攻下信邑正是高兴的时候,哪想贺跃尘竟然带着詹平一众登门,他心里顿感不妙,赶紧策马前去。
“徐大哥,别来无恙!”
见贺跃尘依旧态度自然,徐欢也赶紧朗声一笑,“小贺,原本我是要去广陇找你叙旧的,只是当时朝廷突然集结兵力攻打渚州,我只好回来坐镇。”
贺跃尘直接让塔拉将詹平一众送上前去,这才对徐欢道:“这是堰州的赭袖军,我们尽力避开了他们的要害,多数只是轻伤。”
徐欢本来就有预感,此时脸色也有些难看,不过是被詹平气的,他只好对贺跃尘道歉,“小贺,我知你做事有章法,定然是詹平冒犯了你,我治下无方,该向你赔罪。”
可怜詹平被绑住,既看不到东西又开不了口,此时听徐欢低声下气道歉,急得呜呜直叫。徐欢呵斥一声,“我是不是与你强调过不准搞小动作?”
詹平自知理亏,不顾双手反绑,扑通跪地,贺跃尘让徐欢先将人接进去,徐欢立刻让人开城门,又要请贺跃尘入府吃饭。
原本贺跃尘是想送了人直接走的,其他不必多言,见徐欢真挚相邀,想了想还是随他入了城,此次他只带了百人。
叹了口气,徐欢命人将詹平一众解绑看押,容后再罚,这才请贺跃尘与塔拉入府。
“快快请坐...”徐欢抬手,三个人同时坐下来,侍从很有眼色地端来茶水。
“徐大哥,最近可有戒酒?”贺跃尘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笑着问徐欢,后者大笑两声,“偶尔还是会喝一些,但比以前少了很多。”
“也好,慢慢减量,之后就好戒了。”
虽徐欢是的确要与其叙旧,说些琐事也是平常,然而见贺跃尘迟迟不进入正题,徐欢难免也心怀忐忑,“小贺,我知你既然亲自送他们回来,必然...”
他适时停顿,贺跃尘便让他屏退所有侍从暂时出府,徐欢照做,前者才苦笑一声,轻声对其交代事情始末,徐欢听得心惊肉颤,“那你可曾受伤?”
旁边的塔拉插话,“东家负伤三处,两处手臂,一处后背,皆为火铳打伤。”
一听贺跃尘负伤,徐欢满脸难堪,“小贺,詹平那日差人问我与你的关系,我说你是我的小兄弟,让他撤兵,此事你已知。但是他又赶回来想问我具体缘由,恰逢我得知此前长阳几地被驱逐的百姓在大都被屠杀殆尽,一时不防,皆说与他听。这些百姓原是想投靠绥平,可是一来,他们有可能藏有陈昌的内应,二来,实在惭愧,他们多为老弱妇孺,又足有一二十万,我亦不想收留这么多人吃用...”
“徐大哥此举其实并没有大错,只是阿希格生性残暴,实不相瞒,我们也曾路遇这些百姓哀叹哭泣,虽见他们大量迁徙却没什么青壮有些纳闷,只是我们也选择了避让,后来他们死在大都,我亦追悔莫及。之前一战,阿希格又强掳数千村民过来,更是用火炮轰炸手无寸铁的百姓,我阻拦不成,为平百姓之痛才将阿希格凌迟处死。”
适才贺跃尘只说了阿希格带兵六七万,火铳五百、火炮一台围攻踞水,后面城门被破,自己铤而走险挟持了阿希格,逼退了另外三府的调兵才算没有更大祸。
因此,徐欢才知贺跃尘竟为了一些村民就将阿希格凌迟,他亦心跳加速,“小贺,你的魄力实在是大。”
贺跃尘笑了笑,“徐大哥,我知你乃君子好汉,我们虽然暂时无法合二为一,但彼此都有个默契。如今大都在打,各路起义军也在攻城略地,而我目前已占据整个津中,之后欲攻占蜀中,祝大哥既是在濮邺,想必闽浙一带是他的囊中之物。我不愿与你们对上,原也是要避开堰州。”
徐欢立刻点头,“我知,你能短短半月攻占大半个津中,又是从广陇起家,堰州距此最近,你却不曾过去,我便知你与我心意相通,大哥亦曾言,在我们逼不得已战场上见之前,必要除掉其他对手。”
闻言,贺跃尘既欣慰又无奈,面上的神色完全不似一个少年人,徐欢见状也心头感慨,又听其说:“徐大哥,若是一统天下后,不一定非要让自己的孩子继承皇位,做皇帝与做平头百姓无甚差别,没有奢靡富贵,没有一言堂,与天下百姓皆平等,你们愿意这样吗?”
徐欢有些惊愕,“那这还是皇帝吗?怎么治理天下?底下的官员不造反吗?”
“是皇帝却又非皇帝,就如同一艘船的掌舵人,一支队伍的领路人。治理天下靠的从来不是一个人,若是这样,哪来改朝换代?人人平等,人人皆可自理,官员皇帝是为百姓谋福祉,而非为自己谋私利,所有百姓吃的一样、穿的一样、用的一样,又会有谁造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