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陵道一战,焚江断流,箭惊蜀甲。
巴图鲁死了,蜀军先锋尽殁的消息以远超八百里加急的速度,在短短数日之内,整个雍州就人尽皆知了。
雍州城,都督府正堂里。
雍州都督周桢楠,年约四旬左右,方字脸,浓眉如戟,一身玄色简装也掩不住行伍出身的剽悍之气。他手中紧握着一封沾染着风尘气息的军报。
军报是赵铁鹰派人冒死送回的,详细记录了伏击战的惨烈与辉煌,末尾附有戚鸣毓的亲笔指令。
“好,好,好一个火烧连营,好一个水淹三军,好一惊雷穿云!” 周桢楠将战报重重拍在案几上,激动得声音发颤,“侯爷神威,夫人更是巾帼不让须眉,一箭定乾坤,射得好,射穿了蜀狗的胆,也射穿了世方王那老贼的痴心妄想!”
堂下肃立的雍州将领们,虽然没有亲临战场,但是听着战报中描述的那场以数百残兵大破蜀军先锋的奇迹之战,无不热血沸腾,面露崇敬之色。
“都督,侯爷指令已明,巴图鲁的人头和蜀军先锋旗已备好。世方王勾结蜀王的密信副本也已誊抄完毕,是否立刻按侯爷之计,以八百里加急,送往盛京?” 一名心腹参将抱拳请示,声音带着迫不及待。
“送,立刻送!” 周桢楠斩钉截铁道,“不仅要送,还要大张旗鼓地送。给本督点齐三百精骑,披红挂彩,敲锣打鼓,从雍州南门出,绕城三匝,然后直奔盛京官道。沿途给本督大声宣告:靖元侯戚鸣毓,于嘉陵道,大破蜀军先锋三万,阵斩蜀王心腹巴图鲁,缴获世方王勾结藩王,割裂疆土之铁证,正星夜兼程,进京清君侧,诛国贼,让全天下的人都听听!”
“末将遵令!” 参将领命。
这是阳谋,是攻心之策,用一场辉煌的大胜和**裸的铁证,狠狠抽打世方王的脸,撕开他伪善的面具。
很快,三百雍州精骑,簇拥着装载着巴图鲁的人头,蜀军先锋旗以及数份密信副本的马车,浩浩荡荡开出雍州南门,锣鼓喧天,号角齐鸣,领头骑士手持丈二长杆,高挑着那面被箭矢洞穿。沾染血污的蜀军帅旗。
所过之处,百姓围观,议论纷纷,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般飞向四面八方。
“听说了吗?靖元侯在嘉陵道把蜀军杀得血流成河!”
“三万先锋啊,全没了,主将脑袋都被侯爷夫人一箭射穿了!”
“世方王爷竟然真和蜀王勾结?还要划江而治?这不是卖国吗!”
“侯爷威武!夫人神勇!这是要进京清君侧了!”
舆论的风暴,瞬间在雍州掀起,并以更猛烈的态势,向着盛京方向席卷而去。
与此同时,距离雍州城百里之外,通往盛京的官道旁,一处名为“迎松客”的僻静驿站。
驿站后院,一间寻常的客房内。
戚鸣毓褪去了沙场征尘的蓝色衣装,换上了一身质地普通,略显宽大的靛青色细布直裰。长发用一根乌木簪松松挽起,几缕发丝垂落额前,遮住了部分过于锐利的眉眼,脸上也做了一些修饰,肤色略暗,眼角添了几道细微的皱纹,整个人气质内敛,像一位带着家眷,风尘仆仆赶往盛京投亲的落魄书生。
乔淞月则穿着一身半旧的湖绿色素面襦裙,外罩一件月白色比甲,乌发简单地绾了个妇人的圆髻,只斜插一支不起眼的银簪。脸上未施粉黛,却用特制的膏脂略微掩盖了过于莹白的肤色,添了几分旅途劳顿的憔悴。
她安静地坐在窗边的小桌子上,手中拿着一块软布,正细细擦拭着那把缩小了尺寸,重新伪装成普通琴匣的“惊雷”弩匣。
戚鸣毓站在一旁,望着她专注的侧影,眸子里满是贪恋的柔和。
这两日,他们脱离大队,轻车简从,星夜兼程,终于甩掉了所有可能跟踪的尾巴,悄然抵达这处作为临时汇合点的驿站。
紧绷的神经终于有了片刻松弛,而这份难得的宁静,让他心底那份一直被压抑的情感,像解冻了的春水无声地流淌出来,怎么都止不住了。
“擦这么仔细?” 戚鸣毓走近几步,带着一丝慵懒的笑意,在她对面的方凳上坐下,提起桌上的粗陶茶壶,为她倒了一杯温热的茶水。
乔淞月没有停下动作,唇角微微上扬,轻声应道:“它救过我们的命,也助我们射穿了困局。是功臣,自然要好好对待。”
戚鸣毓看着她笑,没来由的,心中仿佛被羽毛轻轻搔过一样,酥酥麻麻的。
他将茶杯推到她手边:“喝口水,歇歇吧。弩再重要,也不能把自己累着了。”
乔淞月这才停下动作,夕阳的金辉落入她清澈的眼底,仿佛盛满了细碎的星光。她接过茶杯,指尖不经意间划过他递杯的手指,碰到的瞬间,微凉的触感让两人都微微一怔。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微妙的张力。
“咳。” 戚鸣毓轻咳一声,收回手,端起自己的茶杯掩饰性地喝了一口,目光却依旧胶着在她脸上,“雍州的消息,应该已经放出去了。周桢楠办事,向来稳妥。此刻,戚景方在盛京,怕是已经坐不住了。”
提及正事,乔淞月收敛了眼中的柔光,恢复了清明的睿智,跟着他的思路谈论道:“阳谋已成,声势浩大。戚景方就算想捂,也捂不住了。朝野震动,人心浮动。他此刻最想做的,除了稳住京畿兵权,恐怕就是在我们抵达盛京之前,彻底堵住我们的嘴。”
她顿了顿,秀眉微蹙,“盛京九门,如今就像铁桶,尽在他的掌控之中,盘查必然森严。我们怎么进去呢?”
“像铁桶?” 戚鸣毓勾起嘴角笑了下,他放下茶杯,道:“再严密的铁桶,也有缝隙。而这缝隙就在人心。”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亲昵:“还记得雍州送往盛京的密信,是交给谁的吗?”
乔淞月先是一愣,又立刻反应过来:“都察院林御史太子詹事王勉?”
“不错。” 戚鸣毓点了点头,“林御史,清流领袖,刚直不阿,眼里揉不得沙子。他收到雍州送来的铁证和那份声势浩大的战报,会怎么做?”
“必会不顾一切,联络同僚,上书弹劾世方王,也可能会直接叩阙面圣!” 乔淞月眼中一亮。
“没错!” 戚鸣毓道,“而王勉,太子东宫近臣。其妻族与霖川盐商李家牵连甚深。我们送去的那份关于李家参与盐税贪墨,贿赂戚景方的账目摘要,足以让他寝食难安。他为了自保,也为了太子,必然会想方设法,利用东宫仅存的力量,在盛京内部制造混乱,牵制戚景方。”
他的手指在桌面上画了一个圈:“林御史的刚烈,王勉的惶恐,再加上雍州大胜的消息在民间的发酵,戚景方那看似铁桶的盛京,此刻内部早已暗流汹涌,人心惶惶,而我们要做的事情......”
他眸子深深地看着乔淞月:“便是找到这铁桶上,人心浮动之下而裂开的那道细缝,然后光明正大地走进去。”
“光明正大?” 乔淞月微怔。
“对,光明正大。” 戚鸣毓的笑容带着一丝狡黠的意味,“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最严密的盘查,也最容易灯下黑。”
说完这些,他不再多言,从怀中取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盛京舆图,在桌面上摊开。
舆图上,一些不起眼的街巷,商铺,甚至寺庙道观,被用隐秘的墨点标记了出来。
“盛京西,阜成门,守将吴德彪,提督府副统领刘山的心腹。此人好酒,尤爱城西‘醉风楼’的三十年梨花白。每三日,必在申时下值后,独自前往醉风楼小酌半个时辰,雷打不动。” 戚鸣毓的指尖点在舆图阜成门附近的一个标记上,“而他的夫人,三日前,刚刚收到了灵隐寺高僧开光的一串佛珠,她信佛,每月初九,必去灵隐寺上香,风雨无阻。”
乔淞月明白了戚鸣毓的意图,吴德彪好酒,是他的弱点。
刘山夫人信佛,是她的软肋,也是刘山被拿捏的破绽。
通过这两个看似无关紧要的人物,便能撬动阜成门守将和提督府副统领,在特定的时间点,制造一个短暂的,可控的盘查漏洞。
“所以,我们选在申时之后,从阜成门入城?” 乔淞月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那时吴德彪在醉风楼,守门士卒群龙无首,但是普通士卒盘查依旧会很严格啊。”
“不。” 戚鸣毓摇摇头,指尖移到舆图上一个不起眼的标记,阜成门内,紧挨着城墙根有一条狭窄陋巷,“我们走这里。”
“走这里?为什么?” 乔淞月不解。
“这条巷子,名为‘豆豆胡同’,尽头是一间早已废弃的城隍庙后墙。” 戚鸣毓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些许神秘,乔淞月听的入了神,“庙墙年久失修,靠近墙根处,有一个被杂草杂物掩盖的狗洞。”
“狗洞?” 乔淞月听到这里差点失了声,美眸圆睁,难以置信地看着戚鸣毓。
她真的万万想不到堂堂靖元侯,威震天下的战神,带着夫人钻狗洞入京?
不是说好了要“正大光明”的进去吗?
看着乔淞月震惊又带着一丝嗔怪的表情,戚鸣毓忍不住低笑出声,眼中满是促狭的笑意:“怎么?夫人嫌弃了?”
乔淞月被他笑得脸颊微热,嗔了他一眼:“侯爷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怎,怎可用此......” 绕她平时牙尖嘴利,如今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词把话说完。
“此乃奇兵之道也!” 戚鸣毓一本正经地接口,眼中笑意更浓,“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豆豆胡同那狗洞,看似不堪,实则直通城隍庙荒废的后院。而城隍庙前门,正对着刘山夫人每月上香必经的灵隐寺后街!明日巳时,刘山夫人必至灵隐寺。而那个时间,恰逢刘山收到他夫人‘偶遇高僧,得赐福珠’后心情激荡,疑神疑鬼之时。我已经安排了‘白雀’,在他下值前,再给他送一份小小的‘惊喜’,一份关于他独子‘怪病’的‘偏方’和一张巨额欠条的‘催命符’。”
他凑近乔淞月:“届时,阜成门守将吴德彪在醉风楼烂醉如泥。副统领刘山收到‘惊喜’,心神大乱,必然无暇他顾,甚至可能亲自前往灵隐寺寻他夫人,整个阜成门的守备,将在巳时前后,陷入一个短暂,无人真正关注的‘真空期’,而那个狗洞,便是这真空期里,为我们敞开的一道凯旋大道!”
不得不说,这个计策,环环相扣,算无遗漏,利用人性的弱点,操控时间的节点,在最不可能的地方,另辟蹊径,打开一条生路。
乔淞月看着戚鸣毓带着自信与狡黠笑意的俊脸,听着他条理分明,步步惊心的谋划,心中的震惊统统化为了浓浓的敬佩。
这个男人啊,他的心机谋略,像深渊般不可测度,却又让她,感到无比安心。
“所以呢。” 乔淞月深吸一口气,眼中也泛起一丝狡黠的光芒,“明日巳时,我们便做一回钻洞的‘小狗’?”
“非也非也。” 戚鸣毓坐直身体,恢复了正色,但眼中的笑意依旧未散,“是归家的潜龙与彩凤。”
他伸出手,轻轻拂开她颊边一缕不听话的发丝:“只怕委屈你了。淞月,待盛京事了,我一定还你一场万民跪迎,凤冠霞帔的盛大凯旋!”
指尖微凉的触感拂过脸颊,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乔淞月没有躲闪,微微垂下眼睫,心中暖流涌动,低声道:“虚名浮华,不及并肩同行。能与你一同钻这‘凯旋门’,扳倒戚景方,还天下太平,也是一种别样的风光。”
她最后一句,带着一丝俏皮和豁达,让戚鸣毓眼中的柔光更甚。
他低笑一声,顺势握住她放在膝上的手。
她的手依旧微凉,却在他的掌心渐渐回暖。
“夫人高义。” 他拇指轻轻摩挲着她光滑的手背,目光落在她擦拭得锃亮的弩匣上,“这‘惊雷’,明日入城,恐怕不便携带了。”
乔淞月听他这么说,眼神一黯。
这柄弩,随她经历了战场上的生死,野马坪的奇袭,药王谷的烈火,嘉陵道大战,惊雷在她心里早就不只是一把普通的武器了,更像是伙伴,是力量的象征。
“瞧瞧你的样子,别皱眉头了,放心吧。” 戚鸣毓一眼就看穿她的不舍,温言道:“我已经安排妥当了。等贺尘回来,他会带着‘惊雷’和所有重要物件,走另一条更隐秘的通道,先行入城,在约定的安全点等我们。等我们安定下来,它自然会回到你手中。”
乔淞月这才松了口气,点点头:“嗯,我都听你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