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淞月跟着贺尘上了马车,俩人再独处的时候,乔淞月心绪有些复杂。
贺尘坐在她对面,平静如常,但衣角沾有尚未干涸的血迹,让乔淞月时不时就回想起小道里的惨烈场景。她之前从没见过贺尘出招,想不到他身手这般好,想来也是,贴身近侍不是谁都能当的。
乔淞月坐在车厢里,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她悄悄摸了摸身前的衣襟,那儿曾经藏着她用命换来的账本。如今,它轻而易举落入了贺尘的手里,她所做的一切,似乎都成了徒劳。
还有什么意义呢,此刻内心一片疲惫和厌倦。
好多天没睡过好觉了,她现在万分想念自己的家,之前那个有慈爱父母,有可爱弟弟的家,她想不管不顾的扑在她的小窝里沉沉睡上一觉,睡醒了再喝一碗母亲做的梅子羹。
她脑子昏昏沉沉的,贺尘却清醒无比。
他从皮囊里掏出账本。
乔淞月看见之后,瞬间清醒过来。
贺尘翻开账本,开始查阅,他看得很慢,一行一行,一页一页,指尖逐一划过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和古怪的符号。
他鬓角边不时有水珠滑过,滴在泛黄的纸页上,洇开大片水渍,他也并不在意,连续翻了大约五六页,他停了下来。
乔淞月好奇看了一眼,那页纸的边缘相比其他页更显枯黄陈旧一些,上面几行墨迹也有些模糊,像是被水提前浸染过了。
贺尘盯着那几行模糊的字迹看了一会,然后拿起腰间的水囊,拔开塞子,把里面的水缓缓地,均匀地倾倒在那页纸上。纸页迅速吸饱了水份,墨迹在水的浸润下慢慢晕染,化开,变得稀薄透明。
“你干什么!” 乔淞月惊愕出声,一把抢回账本抱在怀里,“这是我拼了命才抢过来的东西,你为什么要毁掉它?弄坏了怎么办?我不准你糟蹋我的心血!”
见她反应剧烈,贺尘有些无可奈何。
“夫人,把账本交给我,您只管看着,等会儿自然会有答案。”
乔淞月半信半疑,看他神色淡然,想着他应该不会随便把账本毁掉,毕竟戚鸣毓还没看过呢,于是她把账本还给了贺尘,等着看他的“答案”是什么。
贺尘拿回账本,重新把余下的水泼上去,然后仔细盯着被水浸透的纸页。
片刻之后,神奇的事情发生了,那些原本模糊,被水晕染开的墨迹下方,竟然又显示出来另一层字迹,是一种细密又娟秀的黑色字体。
乔淞月明白了,这是用一种特殊的墨水写上去的,用火烤至干燥,只有遇水才会显影。
最近这水的用处还真是多呢。
这才是账本里真正的秘密。戚鸣毓要的不是日夜游表面的赌债流水,而是这些隐藏在水印下面,不为人知的深层记录。上面字太小,乔淞月看不清具体内容,隐约瞟到几个关键词,水运,天字阁,硝石,八月初五什么的。
等等,上面写着硝石,是她想的那种硝石吗。乔淞月脑子直接断了弦,霖川水运,运输物是硝石,这可是朝廷严控的军需物资,私运硝石是抄家连坐九族的死罪。
孟西唐和日夜游背后的人,竟然在利用赌坊庞大的现金流和得天独厚的人脉网,暗中运作私运军需的勾当,而那个天字阁和八月初五,显然就是地点和时间了。
戚鸣毓这狐狸精,他逼她去拿这本账本,根本不是为了什么收帐,他是要借她的手,捅破霖川西华府这私运军需的天大窟窿。他把她当做一把捅破天的刀,而他,则隐藏在幕后,坐收渔利。
甚至,他本身可能就是这庞大走私网中的一环,也有可能是更高层博弈的掌舵人。天哪,她在自己毫不知情的境遇下,到底干了多少惊天动地的大事了?
乔淞月暗自惊心,她原以为自己抢到的是筹码,却不知道竟然是一块把她炸得粉身碎骨的炸弹。
这霖川的风浪太大太高,太黑了,她可承受不住。
贺尘在这个空挡,已经记熟了上面所有信息。他合上账本,纸上的水迹迅速干涸,那些遇水现行的小字隐没在模糊的墨迹之下,看起来跟普通账本没什么两样。
他把账本重新塞回了防水皮囊里,然后看向乔淞月,见她脸上满是惊骇,轻轻叹了口气。
他伸出手,从怀里另一个内袋里,掏出了一本.一模一样的浅黄色册子,封面上,同样印着那个赤色红莲的戳印。
他把新册子递向乔淞月。
乔淞月面露不解,惊疑不定地望着他,没有接。
“侯爷吩咐,这本给夫人。”
什么意思,这一本是假的?还是说这是另外一本隐藏着不同秘密的新账本?
戚鸣毓换饵了?他又想把她钓往何处?
她伸手接过那本册子,这新账本从外表看起来,跟之前那本一模一样,只不过纸张似乎更新一些,那个红莲戳印也更鲜红一点。
贺尘看着她紧握着册子的手,补充道:“侯爷说,夫人既然签了‘生死契约’,便是自己人。有些账,夫人也该学着看看了。”
自己人?乔淞月觉得有些好笑。用弟弟的命,用契约,用这本随时能要人命的鬼账本绑住她的“自己人”?
她才不要,谁稀罕。
马车就这样沉默的驶回了临河驿馆的后码头。
雨势丝毫未减,巨船上灯火摇曳,在风雨飘摇的江面上巍然不动,像海市蜃楼一般神秘莫测,散发出一股诡谲阴谋的特别气息。
许是一早就知道他们要回来了,船头跳板已经搭好。贺尘下车撑好伞,乔淞月抱着新账本,在后面默默跟着他。
穿过湿漉漉的甲板,走向那扇熟悉的浮画舱门,原来从离开到回来,才过了不到两个时辰,但她心境却完全不同了。
贺尘在门前停下,侧身让开:“侯爷在里面等您。” 他看了看乔淞月怀中紧抱的册子,又看了一眼外面灰霾的天空和暴雨,发出一声模糊的叹息:“霖川的雨,怕是要变颜色了。”
留下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他便不再停留,又像影子一样回到该去的地方。
乔淞月站在舱门口,浑身湿透,水珠顺着发梢滴落在手背上,冰凉刺骨,怀里的账本却滚烫如火,隔着湿冷的衣衫灼烧着她的心。
她不知道贺尘最后说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却不断在耳边回响---霖川的雨,要变颜色了……
她推开舱门走进去,室内的景象让她微微一怔,走之前的血腥味和墨汁味都不见了,现在闻到的是一种清冽,带着淡淡苦味的药香味儿。
地毯也被重新换过,一点也看不出来之前的混乱,船壁又新加了两颗夜明珠,室内光线柔和又明亮。
戚鸣毓坐在书桌后的榻椅里,他换了一身玄色滚金线的锦袍,扣着衣领,脸色依旧苍白,带着一种大病初愈的脆弱。但气场丝毫未减,那场惊人的咳血昏迷,不仅没有削弱他,反而淬炼出了他骨子里的某种东西,整个人变得更加深沉难测了。
听到门响,他睁开眼睛,那双眼睛明亮尖锐,随时可以穿透人心,他目光淡淡落在乔淞月身上,见她衣衫湿透,发丝脸上留着水痕,满身掩饰不住的疲惫倦态。
她紧了紧抱着的那本册子,他居然笑了,那笑容很浅很淡,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温情。
乔淞月却在那双浅笑的眼底,看到了他的满足,还有狎昵的味道。
对着乔淞月身前那张空着的书桌,他微微抬了抬下巴,发出一声赞赏:“夫人,你辛苦了,坐。”
辛苦?她冒死在日夜游抢出账本,在小道里亡命奔逃,像是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提线木偶,最终换来的,却是另一本不知藏着什么致命秘密的破册子。
这声“辛苦”,听起来多么虚伪讽刺。
乔淞月像没听见他说话,没有动,也没有坐,像被逼到悬崖边的孤狼,用最后一点力气维持凶狠的姿态,跟戚鸣毓的目光对峙。
她有太多疑问,有太多话想说。
可她知道,问了他也不一定说实话,还坐下来说什么?他们之间无话可说。
“听贺尘说,” 他开口,像自言自语一样,“夫人很能干。日夜游的账,收的干脆利索,账目理得也很干净。”
“侯爷谬赞。” 乔淞月声音干涩生硬,带着抗拒,“不过是按侯爷的吩咐行事,谈不上什么很能干。”
戚鸣毓看着她那张倔强的脸,带着凉薄笑了笑。“听这话音,夫人似乎心有怨怼?也对,新婚燕尔,本该花前月下,耳鬓厮磨,却让夫人卷入这些腌臜俗务,是鸣毓的不是。”
乔淞月忍不住想了下那种画面,太可怕太窒息了,她宁愿出去淋雨收账,也不想跟他这个那个,那个这个,他这说的什么混账话。
戚鸣毓笑而不语,手指对着书桌上的一个黄铜小铃,轻轻拨弄了一下。
“叮铃铃......”一阵清脆空灵的铃音响起。
尾音刚落,舱门外就响起“笃笃笃”的敲门声,接着门被推开,两名穿着素净青衣,低眉顺眼的小丫鬟走了进来,手中端着托盘。
一个托盘上是一套叠放整齐,质料上乘的云白色女式襦裙,另一个托盘上则是一碗热气腾腾,散发着浓郁药味的黑汤和几碟精致的糕点。
“伺候夫人更衣。” 戚鸣毓拿起一卷书,靠在榻椅上翻阅起来。
“夫人,您这边请。”两名丫鬟恭敬地走上前,对着乔淞月福身行礼,低垂着头,眼神不敢直视她沾着血污的脸。
乔淞月惊讶无比,要她在这间充满戚鸣毓气息的舱室里更衣?
在他眼皮底下,她怎么脱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