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是一件物品,被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连换身干净衣服都要在他的监视下进行。
她看着托盘上那套云白色的襦裙,颜色清新素雅,却恍得她眼睛疼,这颜色,像极了戚鸣毓常穿的那种,他要她穿在身上,是种无声的标记和占有。
“不必了。” 乔淞月气鼓鼓道,“我自己来。”她从丫鬟手里接过托盘,抱着账本 ,转身走向舱室里唯一的一扇屏风,后面有一方小小的空间,弯角的墙壁处烧着暖碳,再深处居然放着一个盛满热水的大浴桶和干净的布巾,角落立着一面铜镜。
水汽蒸腾,氤氲如烟霞,散发着淡淡的草药清香,光是闻着气味都解乏。她看了一眼屏风外那人,这都是特意提前为她准备好的?
不得不说,很......及时周到。
乔淞月站在浴桶旁边,看着自己在水中模糊的倒影,头发散乱,面色苍白,衣衫上沾着已经发黑的血迹和泥泞,模样不堪极了。
她马不停蹄穿梭在满城风雨中,确实太需要好好洗个热水澡,休憩片刻养养精神了,她把账本放在浴桶旁边的木凳上,一件件剥下身上潮湿污秽的衣衫。
珠光下,屏风上映出一道模糊曼妙的剪影,引人无限遐思,随着水波荡漾,影子像水中月影般破碎又聚合。
乔淞月把整个身子沉入温热的浴桶里,只露出一点莹白的肩头和湿漉漉的发梢,她双臂环抱着自己,不敢有太大动作,薄薄的一层绢纱屏风后面,是戚鸣毓的书桌,离这里并不远,里面所有动静他都能听到......
她心慌意乱,低下头,在倒影中看见自己羞红的脸和微微起伏的胸口,真想把头埋进水里,直接淹死。
她没有过分贪恋舒逸,洗完之后起了身,剪影在屏风上舒展,摇曳,清晰地描摹出胸前的丰盈,腰肢的纤细和双腿修长的轮廓,湿发贴在颈侧,水珠沿着曲线滚落,在屏风上留下蜿蜒的湿痕。
她飞快地用布巾裹住自己,脸颊红晕未褪,深深吸了口气,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隐秘漫长的煎熬,沐浴给她困乏的身体带来温暖的慰藉,但她心底仍然是一片彻骨冷意,望着一旁的账本,她陷入深思。
硝石,水运,天字阁,八月初五。这几个词反复在她心里出现,戚鸣毓要她看的“账”,究竟是什么。
他把她拖进这滩浑水,打的什么算盘,想让她成为谁的替罪羊吗?不管怎么样,真相绝对比她想象中的更可怖。
拿起那套云白色的衣裙,轻轻穿在身上。衣料柔软舒适,尺寸竟也意外的合身,仿佛完全是为她量身定做的一样,他似乎非常了解她,这并没有让她觉得开心,反而让她愈加烦郁不安,戚鸣毓对她的掌控程度,远比她想象的要深得多。
她走出屏风的时候,戚鸣毓闭目仰靠在椅背上,似乎已经睡着了。
那碗乌鸡老参汤和糕点静静地放在书桌上,两名丫鬟侍立在角落,不言不语。
乔淞月没管戚鸣毓,她拿出那本册子,走到远处的船窗边,背对着他,缓缓翻开了封面。
册子很薄,里面不是她想象中密密麻麻的文字或者数字,也没有复杂的符号。只有前面几页纸上有字,剩余的全是空白。
这第一页上,只写着一行字,墨迹浓黑,遒劲有力。
“霖川盐运,两分归官,八分入私。”
盐课一脉向来是朝廷命脉,也是霖川最大的利益漩涡。
两分归官,八分入私,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霖川的官盐体系,至少有八成的利润被人私下瓜分了,这是何等惊人的贪污**!如今大夏子民谁人不知,朝廷在控盐这块管控极其严格,律法规定,私贩盐者,无论官阶大小,一律死罪。
她强压住心里的惊涛骇浪,翻到账本第二页。
这一页上画着一张简略的示意图。几条曲折的线条代表河道,几个圆圈代表府县,旁边标注着几个姓氏:曹,金,白,贾。这些姓氏之间,用细密的红线连接着,最终都汇聚向一个标注着“漕司”的圆圈。在“漕司”旁边,用更小的字标注着一个日期:八月初五。
又是这个日期,与硝石的日期一致。
乔淞月的手心已经沁出冷汗了。
曹,金,白,贾......乔淞月知道他们,这是西华府,乃至整个霖川都排得上号的重商巨贾,而“漕司”,则是朝廷掌管漕运的官衙。
巨商,漕司,盐运走私,硝石交易,两者日期重叠,地点恐怕也有关联,也就是说,天字阁极可能就是指漕运码头的仓库。
一条清晰的链条在她脑里成型,果然不能细想,真相太恐怖了。
这些重商巨鳄,利用掌控的盐运和漕运的便利,表面做着盐的生意,暗地里却通过“日夜游”这样的地下渠道洗钱,周转,并用庞大的资金和人脉网,运作着私运硝石这等抄家灭族的暗黑勾当。
而这整个关系网的背后,必然有漕司官衙甚至更高层官员的庇护,否则这些人怎么会有这么大能耐,敢跟朝廷明令禁止的铁律叫板。
戚鸣毓要她看的“账”,就是这张盘踞在霖川漕运之上,终日吸食民脂民膏,乃至动摇国本的庞大利益网的滔天罪证。
实在太过惊世骇俗了,看完第二页她已经没有力气再看第三页了,可她不能停下,必须得把账本看完才行。
翻到第三页,上面只有短短一行字,字迹却明显与前两页不同,带着一种刻意写出来的潦草:
今夜戌时,望舒楼,仙字一号。曹涟雪。
乔淞月对这个名字有印象,霖川首屈一指的大盐商,曹家现在的当家人。传闻此人富可敌国,出门做事,连官府大人都要给他几分薄面的。
戚鸣毓打算让她去做什么,不会是去望舒楼见曹涟雪吧。去了做什么,是让她去收账,还是让她直接当面对质,把他们罪状都罗列清楚。
也可能干脆把她当作一个诱饵先抛出去,探水深的。
荒谬!
无耻!
让她一个顶着“悍妇”名头的侯府夫人,去见曹涟雪那种大蛇头,白白送死的事,她不会做的。
不能再看下去了,她什么也不知道,下定决心之后,她合上册子。
“你们都出去!“她转过身,望着戚鸣毓,胸口剧烈起伏。
侯爷不发话,丫鬟哪敢擅自行动,两个人战战兢兢跪在地上。
“我说滚出去,耳朵聋了吗?别让我说第二遍!”
“是是是。”见侯爷默许,两个人慌忙站起身,逃命一样出去了。
“戚鸣毓!你到底想做什么?真打算让我去望舒楼见曹涟雪?你是嫌我死得不够快吗?不如直接让我跳江吧。”
“夫人何出此言?” 看着她愤怒涨红的脸,他带着疑惑,仿佛真的不解。
“曹先生可是霖川的商界翘楚,更是盐运正商。夫人身为靖元侯府主母,初到霖川,于情于理,都该上门去拜会一番的。望舒楼仙字一号,曹先生已经设下薄宴,专门等着为夫人接风洗尘呢。夫人确定不去吗?”
他倾身,把手肘撑在书桌上,姿态带着一种病弱的懒散:
“至于这账嘛......夫人不是已经看到了么?曹家欠侯府的账,数目也不小。夫人此去,顺便替侯府把账收了吧。”
又是收账。
说的真好听,乔淞月听见这几个字,几乎要被气笑了,让她去向曹涟雪收他走私的黑账?这可能吗!已经偷摸吃到肚子里的珍馐,还能被人逼吐出来?换成你,你愿意吗。
戚鸣毓压根没安好心,存心想让她去送死。
“侯爷真是抬举我了。” 乔淞月咬牙切齿,声音带着愤愤的恨。
“我一个妇道人家,手无缚鸡之力,如何向曹涟雪那样的巨贾收账?侯爷就不怕我……有去无回吗?”
“夫人过谦了。夫人在日夜游的雷霆手段,鸣毓虽然没有亲眼所见,却如雷贯耳,一幕幕默默铭记在心。在赌场如此危急关头想到泼水破局,智取账本,一句“巾帼不让须眉”都远远不足以去形容夫人。”
他继续循循善诱:“刚刚夫人担心自己一个妇道人家,对付不了曹涟雪之流。夫人啊,殊不知你这身悍妇的虎皮,恰恰是对付他们最好的护身符。”
说到这儿,他看了眼乔淞月身上那套云白色的衣裙,再开口的声音格外阴森,带上了一层迫人的威压:“更何况,夫人跟我已经签了‘生死契约’,自此夫妻一体,夫人即是我侯府的人,那侯府的账,便是夫人的账。这账要是收不回来,或是夫人在收账途中,出了什么‘意外’回不来了。”
他微微眯起眼,目光穿透了乔淞月,仿佛看到了千里之外的青山书院。
“那令弟乔如青在书院的日子,怕也不会好过了。没了姐姐的照拂,他一个孤儿弱子,在这个变化莫测的世道上,可怎么活呀。”
他轻轻叹息一声,语调幽凉:“你也知道,霖川多雨,万一书院里的哪个地方年久失修,房梁塌了,或是走水了,不幸殃及到他,那可真是大不幸。”
乔淞月明明知道他是在吓唬自己,可脑子里还是不由自主跟着他的话,浮现出了乔如青不幸殒命的各种悲惨画面。
不可以的,如青不能有事。
她真的很没用,每次都被他用最直接,最恶毒的方式威胁,百发百中。
去,自己九死一生。
不去,弟弟必死无疑。
她像站在悬崖峭壁上,孤立无援,进退两难。
“好,我去......”她终于给出答案。
戚鸣毓微微颔首,靠回椅背,一副胜券在握的淡然模样:“夫人明白事理便好。贺尘会随夫人同去。戌时,望舒楼。”
他这样子,乔淞月真是恨得牙痒痒。
这个病秧子到底是真的有病,还是装病?真有病就快点病发去世好吗,别在这祸害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