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应聘者被分别安排在不同的区域等待。
茶水间卡座里的是第一位,一个穿着崭新西装的年轻应届生,脸上带着跃跃欲试的热情和紧张。
付辛在他对面坐下,身体自然地找到最舒适的姿势陷进沙发里。
——然后直接抛出了问题,语调温和得像学长闲聊,但问题却尖锐无比:
“‘遗落都市’地图。决赛圈,缩在东南角的废弃广场。我方满编,弹药充足。敌方三人占据广场中央唯一的三层水泥制高点,窗口架着一把AWM,配有高倍镜。已知敌方核心职业是【圣骑士】,拥有范围减伤光环。”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却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审视感。
“现在,指挥我,怎么利用手头所有的烟幕弹、闪光弹、□□,以最小代价攻下那座楼?我要具体的投掷点位、角度、顺序,烟雾掩护的层次安排,以及整个进攻队伍的节奏把控。越详细越好哦。”
应届生显然没料到问题如此具体和尖锐,愣了几秒。
然后开始有些慌乱地泛泛而谈:“首先……首先肯定要枪法压制!然后一鼓作气冲上去!利用气势……”
一旦被付辛用温和的语气追问具体细节——比如第一颗烟幕弹该封哪个视角,闪光弹在攻楼时是提前投掷还是同步投掷,□□是用来逼走位还是封锁楼梯——他的回答便开始含混不清,语焉不详。
付辛听着,脸上依旧挂着没什么温度的微笑,心里已经打了个叉。
——不行,没一把刷子。
会议室内,第二位应聘者是位气质沉稳的中年男子,穿着休闲夹克,看上去经验丰富。
付辛进去后更是直接找了个带软垫的椅子坐下。问题同样直接,但角度更为刁钻。
“假设。你手下的突击手,是个偏科怪。只会用AKM,M4根本压不稳,后坐力控制一塌糊涂。你的狙击手,极度迷恋栓狙的爆发,拒绝使用任何连发精确射手步枪。”
“比赛中期,你们在野外遭遇一队。对方全员配置5.56口径步枪加满配精确射手步枪,在中远距离上利用射程和火力持续性,把你们压得完全抬不起头。”
“遭遇的瞬间,你怎么立即调整战术?接下来的转移路线如何选择?之后十分钟的搜刮资源,重点寻找什么?如何最大限度地扬长避短?翻盘的机会点最可能在哪里?我要你当时就能下达的具体指令。说说看?”
中年男子皱起眉头,沉吟片刻,然后开始强调一些基础理念:“这种情况,根源在于队员技术短板,必须加强苦练!克服弱点!要有必胜的信念……”
他更试图将话题引向询问队员们的“详细数据”和“心理状态”,并隐晦地暗示,需要建立一套“规范化、标准化”的训练体系来“纠正”这些“偏科”问题。
付辛听着,心里已经摇了摇头——不行,想法太死板,非要拧着队员的性子来。
肯定事倍功半,后续管理起来不知道多累心,说不定还会吵到我睡觉。
pass。
付辛安静地听完两人人的陈述,然后依旧礼貌地起身准备离开。
脸上依旧挂着无可挑剔的、温和的笑容表示感谢,送客。
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有点想回去泡杯枸杞水。
结论清晰无比。
第一个,满腔热情,但连最基础的战术细节都一知半解,纸上谈兵,用起来太费神。
第二个,懂些理论,却根本不懂什么叫因材施教,扬长避短,只想把个性鲜明的队员塞进他那个标准化模具里,削足适履,后续肯定矛盾不断,更费神。
都不是他想要的人。
他需要的是一个能真正吃透《湮没区》枪战本质、能深化战术细节、能根据每个队员截然不同的特性进行精进指导、并且能自觉主动地把所有麻烦事都处理好不需要他操心的副手。
不是一个空有理论的理论家,也不是一个只会按手册训练的工匠,更不是一个需要他额外花精力去沟通或安抚的管理对象。
可这才是创办第一届职业赛,太难了,根本就没有直接服务这一游戏的教练。
这个近期游戏热度很高。
其他行业游戏类的教练也想过来分一杯羹,可惜能力好的真的很难找。
……
夕阳的余晖透过玻璃窗,把付辛的身影拉得很长。
他站在窗边,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眉心——啧,真是浪费休息时间。
教练的位置,依旧空着。
CTM的路,看来还是得靠他们手里的枪,和彼此能够托付的后背,一枪一枪,实实在在地打出来。虽然想想就觉得……有点累。
他转身,将训练基地的喧嚣暂时抛在身后。
只想快点回到能让他放松的地方。
走向隔壁那间总飘着草药清香、能让他安心泡养生茶的医馆。
不知道方枫今天磨的三七粉怎么样了,如果按照上次他说那种细度入药,对睡眠最好。
嗯……今晚应该能睡个好觉。
付辛刚踏进医馆院子,就听见堂屋里传来一个心情很好却难掩疲惫的老太太声音,正指挥着什么,中间夹杂着方枫有些无措的低声应答。
“对对对,放到屋里就行。”
“哎呦你这孩子,蛮辛苦的吧……搬完就进来歇着。”
付辛快步进去,只见太奶奶付青囊正靠在八仙椅里,指挥着方枫安置她带回来的一个行李箱。
老太太满头银发梳得一丝不苟,用几个时尚的簪钗挽着,眼神依旧清亮锐利,像是能看透人心,但脸上终究是带了百岁高龄短途奔波后的明显倦色。
方枫则像个突然被长官抓了壮丁的新兵,动作因为紧张而略显僵硬,但对老太太的每一个指令都执行得一丝不苟,甚至有点过于用力。
“太奶奶?回来了?”
付辛出声,目光在付青囊略显疲惫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又扫过正吭哧吭哧搬东西的方枫。
付青囊闻声回头,看到付辛,脸上立刻漾开一个爽朗又温暖的笑容,虽然却带着一丝喘。
“小辛回来啦!可算到家了,我这把过百的老骨头都快颠散架了……”
“你妈也是,非把见面地方定在机场,说是这样她回非洲工地快……”
“拢共就待了一天,还没说够话呢,又把我老太太塞上车送回来,生怕我多待会儿就累坏似的哈哈……”
她嘴上抱怨着孙女,浑浊的老眼里却满是暖意和思念。
“我这刚清净没两天,一回来就见你这儿多了个生面孔?这小孩哪捡来的?”她缓缓站起来,驼着背往小院里走。
老太太补充了一句,“是眼神亮晶晶的,透着一股韧劲儿的那个小孩。”
方枫小声对付辛解释:“老板……太奶奶让我帮忙搬点东西……我就搬了。”
付辛看着眼前这莫名和谐又有点滑稽的情景,心下明了,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波动,淡淡嗯了一声:“……树底下捡的。”
付青囊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喝了几口热茶,精神头肉眼可见地好了不少。
安安静静地在小院里歇着。
付辛则是把方枫叫进来厨房。
不久里面就传出锅碗瓢盆的动静和诱人的饭菜香。
期间,方枫依旧被他使唤得脚不沾地,剥蒜、洗菜、递盘子。
饭桌上摆着几样家常菜,冒着热气。付青囊不住地用公筷给方枫夹菜,碗里很快堆成小山:“多吃点。”
“看你瘦的,在太奶奶这儿饭管饱。”
方枫几乎把脸埋进碗里,闷声道:“嗯……谢谢太奶奶……”
付青囊端详他,觉得这少年窘迫却眼神清正,韧劲不服输。她随口问道:“小孩,秋天该上高二或高三了?学校远的话可得早起……”
“哐当。”方枫的筷子猝不及防地掉在桌上。
他瞬间僵住,脖子僵硬地梗着,头死死低下,露出的耳朵和后颈迅速通红。
呼吸粗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温馨气氛瞬间冻结——
付辛夹菜的动作微顿。
抬眼看向方枫紧绷发抖的背脊,眼神了然,继而更深沉地审视评估。
付青囊立刻察觉失言,放缓语气,温和却认真:“怎么了孩子?跟太奶奶说说,有啥难处?”
方枫桌下的手死死攥住裤腿,骨节发白。
用尽力气才挤出破碎的气音:
“……我……早不读了……”
“不读了?”付青囊眉头紧皱,“是家里有困难?还是……”
“……我爷爷……”方枫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说……读书没用……浪费钱……只、只让我干活……我只上到……小学四五年级……”
巨大的羞愧和屈辱淹没了他。
付青囊脸上闪过震惊,化为深切心疼。
她活了一世纪多,亡国灭种,国家动荡,太阳再次升起,太多太多……瞬间明了背后的艰辛。
她长长叹了口气。
“没事,孩子,过去了……”她声音柔和却有力,“那现在呢?愿不愿意再去上学?附近有个私立高中出钱就能念。你想去上学吗?”
“太奶奶给你想办法,学费不用操心。”
方枫猛地摇头,眼圈瞬间通红,眼泪在眶里打转,死咬着牙不让掉下。
“不了……谢谢太奶奶……”
他哽咽道,“太多年……忘了……跟不上……真的不行……”他低下头,瘦削肩膀控制不住地轻颤,无助又绝望。
付青囊心疼得像被揪住。
她放下筷子,伸出手,更用力地拍他冰凉发抖的手背,甚至用自己粗糙温暖的手掌将他拳头包裹住。
“好了好了,不想了!不怕!不想去就不去!以后就在太奶奶这儿!医书、药材、做人的道理,够你学一辈子!比死板玩意儿有用!”
她顿了顿,语气郑重,像想起重要嘱托,看向付辛又似说给方枫听:“对了,小辛你妈临走前有叮嘱,‘告诉小辛,人生几年?别留遗憾。读不读大学,啥年纪读,都是小坎,一个选择。
关键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认准路,攥紧拳头,铆足劲,勇敢走下去!
自己选的路,跪着也得走通走漂亮!’ ”
她目光慈爱转向方枫:“我看啊,这话,对你这小家伙,也一样适用!”
这声“不怕”。
手背传来的坚实暖意、那句铿锵的支持,像精准银针,刺破方枫强撑多年早已脆弱的硬壳。
他一直死低着头,滚烫眼泪却再也抑制不住,大颗砸落,洇湿T恤。没出声,只有肩膀剧烈颤抖。
习惯了压住所有情绪,用沉默对抗或睡眠逃避。
可老人纯粹的心疼和真挚的接纳,像暖流冲垮积压多年的堤坝。从未如此渴望真实不带评判的触碰,不嫌弃的温暖。
他猛地抬头,眼圈鼻头通红,脸上湿漉狼狈,眼神窘迫感激,彷徨无助半生终见光亮般乞求。
极小声道,带浓重鼻音哭腔:“太奶奶……能、能……抱一下吗?就一下……”
付青囊微怔,随即绽开毫无芥蒂的温暖笑容,没丝毫犹豫张开虽干瘦却有力的臂膀,爽朗慈爱:“哎呦傻孩子!这有什么不能!还值当你问?来!过来!太奶奶抱抱!”
方枫像得特赦。
手脚发软踉跄站起,弯腰,极小心轻轻如碰易碎珍宝,抱住老人瘦削却温暖可靠的肩。
滚烫泪痕脸颊在肩头粗糙衣料上飞快依恋一埋,耗尽勇气般迅速松开。
这短暂如错觉、轻似羽毛的拥抱,却瞬间抽干他所有力气,又注入陌生汹涌暖流进冰冷僵硬四肢。
他站直,用手背狠狠胡乱抹眼睛,皮肤更红,声音沙哑几乎听不清:“谢谢太奶奶……我去洗碗……”说完,几乎手脚并用快速收碗筷,像被追赶,头也不回冲进厨房。
哗啦啦激烈水声响起,掩盖一切。
付辛始终沉默吃饭,似置身事外。目光却如精准追踪器,未离方枫一刻。眼神深处翻涌复杂难辨:冷静评估,功利算计,“果然如此”印证,或许…还有丝极难察觉、自己未意识到的、被那纯粹脆弱微微触动的波澜
——方才那小心翼翼带哭腔乞求的拥抱,似也轻碰了他冰封心湖下的极深暗角落。
驯养这只伤痕累累、野性难驯、却卑微渴爱认的猛兽,其难度不可控性,及某种难言危险吸引力,都在他心头同步清晰攀升。
付青囊久久望厨房方向,昏黄眼里泛微水光,压低声音难掩心疼:“这孩子吃了太多苦头啊……小辛,跟太奶奶说实话,哪儿找来的?”
付辛视线终于从厨房模糊玻璃门收回,那里水声未停。他垂眸,用筷子轻轻拨弄碗里最后一粒米,语气听不出情绪。
“真是路边捡的。”
“我只知道他爷爷不要他了,而且他还没成年。”
付青囊瞪他一眼,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不容置疑的维护:“我不管你怎么捡的!既然捡回来了,进了我的医馆,就是家里一口人!你不准再像使唤牲口似的对他!听见没?好好待人家!不然我饶不了你!”
付辛没应声,也没反驳。他放下筷子,站起身。
“会的。”
他朝厨房走去,步调依旧平稳,听不出任何波澜。经过厨房门口时,他脚步未停,只是侧目,朝里面那个正用力刷洗碗碟的背影投去极深的一瞥。
水声哗啦,盖过了所有细微的声响。
也盖过了某些东西,正在悄然改变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