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友衡游：
见字如晤。
落日微垂，风吹叶响，一望见郁郁葱葱的灵植，我总是会想起你。
那日回到落落涧，你被我的失神吓坏，连小树也忘记扮演。黑水退潮，水幕落了，一片湿漉漉的，像是雨后初晴。
那时我想起当年那本话本的开篇——今时万物为新。
可我的阿昼离我而去了。
故而格外感念你、敬谢你，带给我和阿昼一次新生。
苗圃里的灵植我同阿昼打理得很好。碧螺草、南灵叶一年可以种上三季，无垠花的利刺一问，已经被攻克。我依然没有种植灵植的天赋，分不清看起来一模一样的灵植。尽管阿昼说明明不同之处甚为明显，原谅我实在分辨不出。
自那日一别，我凝望你离去的背影，至今已有二十三年。清晰的身影渐渐模糊、黯淡，我生怕自己忘记你，于是录了很多很多留影珠。
录到几百颗后，我发现自己找不到更多的回忆了。
难道我们相识千余年，就只留下了这么点回忆吗？我极力否认这个事实，甚至努力搜刮记忆，究竟是只有这么多，还是我忘记了？
定然不会是忘记了。
我们相识于百岁，如果算得模糊一些，我们也是大几千年的好友，如果我们现在仍然是朋友。
就像我回望自己的过去一样，上因的那些年似如弹指一瞬，几百年的仙学似乎到最后只剩下——确实在上因上过仙学的事实。哪一天在做什么，哪一天又是什么安排，我几乎记不清楚了。
欣慰的是，我确信自己在仙学期间，为剑法和阵法打下了良好基础，并且小有成就，至于发扬光大就是仙祖洞府学艺时的事了。
除此之外，除阿昼之外，我所有的回忆似乎全都与你有关。我们一起打过架，逃过仙学，炸过书院里的丹炉，在冰天雪地的望春山下，炸开湖面，捉了明谣仙首养了几千年的鱼，好在我们被容皓拦下了，这件事确实要谢谢他，才免得我们俩被丢去禁狱。
吃喝玩乐，练剑修习，上房揭瓦，祸乱上因，我们的名字无仙不知无仙不晓。那样欢乐的日子，结束在亥迎一千四百年。
这一年发生了，我此生对你深感歉疚的第一件事。
或许旁人不知，你的父亲衡廷肃不知，哪怕你后来洒脱的声音响彻上因，但我见过你在深夜苦学的样子，见过你执着练剑的每一个白日，我怎会不知道你的渴望？
你有着成为仙首的一切条件，比起容皓更加善良正直、心有所为亦有所不为，比起我心性至纯、开朗洒脱。你是正确的人，如果没有话本里容皓登位的注定结局，没有我的推波助澜，一切都会如你所愿。
后来我想过很多次，似乎一切都是注定的结局。无论我在何时输掉、晕倒，只要容皓设计我，你都会为了我的安危而放弃那个位子。
我想知道为什么，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也没有答案。或许答案是，如果我们的位置互换，我会作出和你同样的选择。
如今，我有了答案，我们是挚友，是彼此选择的家人，我们怀着深挚的感情去面对我们彼此。这就是答案。
似乎，你从未给过我说出抱歉的机会。
我明白你，所以不说，不问。
想来你早已看过灵境里的留影珠，看过阿弥留下的字迹，在那些文字里窥见她的一生。抱歉，在未告知你其中所有的情况下，强硬地将灵境赠与你，那是我所能为她、为你做的所有。
你决定要走的那一日，我很失落，我记得你抱着药典，腰间挂着那一枚弯月玉佩，顺着落落涧山门大界往南，不知去了何方。
如今你我隔着时间、隔着数不清的距离，山高水远，我曾告诉你，尽管你如今作为小小树灵，灵力来源于我，本体栽于落落涧我的窗前，我仍然无法找到你。
如今的你是一个崭新的生命，当你决意离开我们时，我将所有的歉疚、欣喜和遗憾藏在心底，而后祝你此行一路顺风，独行天地。
洋洋洒洒，落笔至此，我不知寄往何处，也不知你如今姓甚名谁，这封信会和从前的一般埋在树下。
二十三年来没有声名鹊起的神医，你在这世间未曾留下自己的痕迹，就像我所希冀地那般自由。
落落涧的桂花灵树常开不败，馥郁香气夜夜伴我安眠。
感谢我曾栽下的那一粒树种，如今灵树枝繁叶茂，我方能知晓你的平安。
千言万语，唯望相逢。
-
自苏醒那一日起——
夙昼再一次有了家，有了呼唤他名姓小字的爹爹娘亲和兄长。
从前庭院，冷桂树下，他们围着院中打火锅吃。顺着袅袅炊烟，容晚躺在数间的暗洞里，唯有玉佩叮当，桂花落落满身。
是一个话本吗？是容皓所说的梦吗？
明明是夏日里，容朝却要裹着大氅，他捧着书本孜孜不倦地读，脖颈间的伤痕提醒着容晚那一切都不是梦。
午后黄昏，碎金剪影落在容晚满身，她靠在躺椅上，眸光散乱地望向空中。
云后仍是云，若非刻意去看，望不到落乌，窥不见上因。
腕间明亮的星阵符文昭示着万事平安。
苗圃里，夙昼炙热地盯着一颗难以挺拔的灵植，指间拨了又拨，连叶子也落了一片。他执拗地埋进土里，谁知叶子又落了一片，灵植的根系张牙舞爪地乱伸。
容晚指间微动，落地的叶片缠上枝干，根系乖顺地贴在他手里。
夙昼满心欢喜地栽下去，指间小心地抚了一下。
风一吹，又落叶两片。他拧着眉等叶片重新长回去，悄声同灵植商量……
桌上的灵植册书页翻飞，连风也作伴，哗啦啦地吹过去，再吹回来……
容晚望着那本药典上张扬的字迹，夙昼叠在衡游字旁的批注，或三两句，或一个字。
“我不认为这样种更好。”
“如今此味并不价贵。”
“知道。”
“啰嗦。”
“好玩。”
“……”
“良师益友。”
附在容晚曾题过的那一个单字游旁。
“阿昼，你开心吗？”
容晚穿过苗圃，衣裙拂过落花，指尖覆上夙昼眼尾，沉溺于他的眸光。
我们终于是回到了落落涧。
如今心上，我与你相爱。
-全文完-
正文完结啦！后面还有一篇墨麒视角的番外，希望大家可以记得晚晚的名字,她叫容晚！[竖耳兔头]
终于是在夏天的最后一日完结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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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共我仰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