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晚灵识离开的那一瞬,夙昼宛如长风直落她身前。
夙昼起手相抗诡道禁阵,五指如山般擒住了搅天动地的符文。
他护着身后灵识离体的容晚,甚至分出灵力护住了望春山,强控诡道禁阵的溢散,以极为强盛的姿态将其兜成一个圈。
漫天水雾渐生,顷刻凝为一场大雾。
雾凝成珠,顺着剑尖滑落。
诡道禁阵的墨色符文如雾气般不可见,于不可觉察间一寸一寸侵入灵脉。
舌尖尝到血味,剑招在指尖捏起,夙昼却听见容皓冰冷的声音——
动作一顿。
“多年未见,你这只盘踞在梦里的蝼蚁竟也能同我争锋?真是惹人生厌。”容皓闭了闭眼,自言自语般说:“为什么你总是要、挡、我、的、路、呢?”
“你忘了吗?”
夙昼抬了手,拭去唇侧的血,手中的剑嗡鸣不止,他于剑鸣声中发问:“霜元二百零八年,你应答之事。你——违契了。”
容皓抬起眸,声音似乎随风颤了一分,“你竟不是梦……”
下一刻,容皓的眸光落在容晚身上。她容貌依旧,身姿更显灵动,不再如上因时那般渗透着雪意。
自霜元百年后,容晚很少笑了,他亦很少见到她。
“那是晚晚吗?”灵识离体的容晚空像一副躯壳,容皓欣喜道:“真的是晚晚?你找到她了?”
惊喜、惊叹,容皓忽然畅快起来,自那一年后,从未如此喜悦。
这份欣喜叫他丢了防备,失了杀心。
几个呼吸间禁阵停转,悬于天幕,白诡火燃烧的噼啪声渐渐清晰。
“我该认出她。”
“我造梦无数、寻她数年,怎会认不出?”
“可如今、她一心要杀我……而你坐享其成?”
容皓低声笑起来,“夙昼,你敢瞒我?你可知——我差点就杀了她……”
夙昼冷冷应了一句:“我所应之契,并没有告知你这一条。”
容皓叹道:“果然是人间帝王,心如玲珑,确实,你无需告诉我,也无法告诉我,千年万岁,当年种种,你此生难以诉之于口。”
夙昼回:“你已违契,你以为还能用天道契,亦或者诡道禁阵拴住她?”
容皓的视线落向灵沼中央的虚影,眉眼眷恋,盯着灵体碎片间的缝隙。
这么多年,还是如此刺眼。
“至少我留住她了,而你除了送死无能为力。”
“呵……”容皓望着容晚渐渐恢复神采的眼睛,嘲讽道:“霜元二百零八年,黑水湍流,白咒城中,你同我做的交易……我字字句句都可公诸天下。”
夙昼僵住了。
容晚的气息自颈后而来,她似乎灵力已空,灵脉干涸。
怎会如此?
想必定是人间劫难,大祸临头。
-
灵识回落,容晚握住最熟悉的剑,指向当年少时最信任之人,却被那人笑意刺得遍体生寒。
“晚晚。”容皓淡淡冷笑了声:“你为人间蝼蚁之众,灵力成空,剑尚且拿不稳,又凭何来杀我?”
“凭何?”容晚动了动唇。
她握着上因剑,灵力成空的身体竟然如细雨积水般渐渐回复,像是一场春雨,万物新生。
“晚晚,”容皓声音柔了几分,“我们回家,可好?此处不是你我故乡。”
不是吗?
此处是我故乡。
她从霜元百年穿梭至今,在上因无数次夜深人静、悲苦之时,唯一的惦念唯有故乡。
然旧时之乡,唯落落涧而已。
今时她以三界为家,不过是因为有落落涧在,那么,上因便也是家。
容晚的力量猛然积聚——
她在黑水漫天时将满身灵力投向落落涧的挂花灵树,也曾以全部灵力和满身灵脉血祭三界分立的灵阵。
因为舍,所以得。
阴差阳错,灵力成空,一无所有时。灵脉发出最深沉地呼唤,在她的身体里跳动、游走。
与三界天地相合,同分立灵阵相生。
过往牺牲终成命运馈赠。
她掌间剑意凝聚出一把无形的剑,像是笼罩在上因剑身上一层薄暮烟霞,金光璀璨。
容晚知道,或许一切要结束了。
她终于是握起剑,挥剑横向往日至亲。
“晚晚,我说同你既往不咎。”容皓皱眉道。
“所以要原谅你吗?”
容皓说:“你我灵脉相连……”
“容皓,你还是不明白,”容晚惋惜道:“我若要你死,那你一定会死。”
-
每时每刻。
诡道禁阵的压制一道道落在夙昼身上。
自容皓得知容晚为谁,此间非梦,那些压制一道比一道重,裹挟着恨意和嫉妒扎在夙昼身上。
可夙昼宛如常态,八分不动,自始至终护在容晚身前。
他能通过掌间的生死印感受到容晚的灵力,也极力压制自己的痛感,以防她与他同伤。
唇齿间的血沫被他大口大口吞下,重如千钧的威压不过让他发丝随风乱了几分。
下一瞬,身后剑风如急雨般袭来,夙昼身形一闪。
容晚的剑锋裹满三界灵阵的灵力,直直劈向容皓!
竟连连一丝喘息之机也不曾有,容皓抬手逆转诡道禁阵。
白诡火、漆黑阵印同飒沓流星般的剑风相撞,天地震动。
滔天火海顺水而淌,涌向四面八方,落往人间。
与此同时,漆黑符文爬满上因剑,轰然炸开!
掌心一片血肉模糊,容晚仍紧攥着剑,直到剑身陡然升温,宛如夏日烈阳、烧骨成碳。
剑便在此时脱了手。
一时间,望春山的经年厚雪几千年未曾飘落过,如今遮天蔽日顺风而下,顷刻间席卷整个上因界。
自开天辟地以来,上因从未有过如此大雪,惊得众仙纷扰,灵器仙剑齐上阵。
可惊可叹,自霜元二百零八年后,第一场浩劫倏然降临。
容晚立于灵沼间,灵力掀起仙风肆虐,衣袍猎猎作响。
“可叹,上因剑居然不再认我。可容皓啊,我赢你,从不靠剑!”
“在我的规则里,你会输。”容皓面露不忍。
指尖已一落,宛若千山落她脊背、压她命脉。
“什么是规则呢?”容晚跪在灵沼间,衣裳随水而动,殷红一片。
她在狂风中倚剑而立,发丝飞扬,掌心的阵印如同星盘般轮转、生生不息。
就在这一瞬里,她看清了诡道禁阵,想起多年之前见过的那一张灵图,容皓说她永远学不会的那道阵印。
阵印符文以阵眼为核,可生可死。
灵基为灵力来源,她设阵以自身灵力为引,连接天地之灵。符文之于阵印,亦如灵脉之于识海,既可相生相长,亦能此消彼长。
阵印可破,诡道禁阵为何不可破?
容晚忽然回头,看向那具灵力流转的灵体,那是她,是过去的她,此时的她。
灵脉相连,灵力相通,此处既是容皓藏身之所,更是他葬身之处!
容皓竟一直藏在她的灵体内,顺着灵脉的牵引,找到了落落涧、找到了她,而后光明正大地占据容朝的身体,沉溺在所谓的梦里。
于容皓而言,此间当然是梦。
哪怕是梦,他也要强势地干涉她的一切,诱她来上因……
“天道?诡道?是你定下的规则吗?我若逆之而行,你要如何?我若劈了诡道,你又要如何!”
容晚以满身血灵强召不晴剑,残碎的剑片携漫天星辰般旋转跃动,以迅疾之速化为一把巨大的血色剑形。
日光下可见淡彩色的晶白长剑,自当年碎过之后,再未重聚,如今剑身上满是缝隙,每一道缝隙里皆是容晚的灵血。
容晚握起淬血的不晴剑,一剑横劈,灵沼水泊霎时一分为二——
上因宫地动山摇,金石玉顶崩碎,瓦砾飞溅。
亦是这一剑,望春山上的千年积雪霎时腾飞,雪如密雨,万物皆白。
剑落之处,阵印符文宛如根系繁衍,陈年阵印一点一丝地亮起,顺着地脉、水流、天风蔓延各处。
容晚第一次看清三界分立阵印。
夙州禁阵为灵基,她身祭之阵为阵眼,夙昼血灵所融加封阵印。
而容皓所控的诡道禁阵,便如阵印间的符文,一道道无形符文,既能随容皓心意运转、组合、轮变,又因为无形,往往躲过设阵者的探查。
而这样的阵印,四海皆是,三界皆有。主阵自然是三界禁阵,而支撑起如此恢弘盛大的三界大阵,一处处阵眼,亦是阵印。阵印即有阵眼,阵眼再生阵印,循环往复,无穷无尽。
于是一层层阵印落下去,自上因至落乌,自天落地,自水流河,此间一切皆笼罩在诡道禁阵之下。
是以——
容皓称之为梦。
他弹指之间天地可巨变,抬眼之间万物皆可崩毁,他从未如此强大、从未如此不可战胜,连他自己也信了是梦。
无视苍生,一试再试。
而容晚不会。
夙州禁阵打开的后果无人能担,容晚总是更讲道义,比起容皓多了一颗仁慈之心。
烟火人间是她的故乡,是芸芸众生守望相护之处,四季有时,每逢春时,万物新生。
此去经年,她再无法容忍天地俱灭,三界消亡。
于是——
容晚就在此时再劈一剑,剑如长风,可破星辰,撞上诡道禁阵,符文显形,以诡异的规律聚向阵眼。
“自毁之人……不堪而已。”容皓掌心反转,“你为虚妄之梦同我反目成仇,为将死之人、蝼蚁之众反我抗我,愚蠢!”
“蝼蚁?”容晚问。
人间山河绵延万里,芸芸众生数也数不清。
为仙者久坐高台,睥睨众生,三千灵阶登高入云,他再未下来过,再未走过那条路,于是上因仙首他再也看不清——何为凡?何为人?
“今日这一剑,是那蝼蚁之众里的我,挥向你!”
阵印光芒瞬间迸发夺目的白,连整份世界都是纷白的。
容晚眼眶发干,泪意渐生时,在这一瞬的暂停之时,抬手、挥剑,一气呵成。
耗费毕生灵力的一剑直落灵沼中心,天地震动。
远在天边的上因宫灵瓦颤动,无数窥灵铃疯狂尖叫,众仙纷忙朝此处赶来。
望春山间的积雪轰然而下,浓厚雪雾笼罩上因。
灵力蒸腾涌动的浅水,涟漪渐散,化雾化雨。
滴答细雨落下时,那具安然存放了数千年的灵体怦然四碎。
容晚跪撑着不晴剑,晶白剑身自上而下渐生裂纹。她听见空中、四面八方传来的声音。
“你输了。”
“你不过如此。”
“你这副梦里的躯壳,不堪大用……”
“同我归家!”
容晚抬眼一望——
无数容皓,无数神色,各有姿态,破碎成渣的灵体碎片,依旧是他藏身之处。
日光绚烂,灵片如雪,纷纷落地。
“输了吗?”
久握的血色剑形,在这一刻碎了。
容晚亦松了手。
不晴残剑坠地,上因宫的断壁残垣顷刻如初,望春山惊起的积雪自地而起,飞落于山巅之上。
连蒸腾的水雾也落下,灵沼浅水又及足下,涟漪起,莲叶生花,灵沼恢复如常。
灵体残片汇聚于灵沼中央,一如往昔。
就好似什么也不曾发生。
容晚仅仅惊诧了一瞬,她仅允许自己妥协一瞬。
“可你身形渐散,又谈何赢呢?”容皓浅浅发问。
满身灵脉与全部灵力倾泻在那一剑中,容晚如今凡人之躯,谈何承载三界灵阵中源源不断的灵力。
灵沼浅水随风晃荡,容晚身形将散。
阿昼呢?想见他。
容晚回头去寻,四处皆望,望不见那一道扛鼎禁阵的身影。
“阿昼?”
“阿昼!”
容晚冷清的声音渗透着焦灼之意,行走之间,衣裙随风晃荡,白色的细碎灵元倾泻而出。
灵元有限,难以再生,纵是上仙也难以幸免,何况凡人之躯?
我早该散尽了。
容晚抬起手腕,腕间的白色光点已是血色。
那道夙昼种下的阵印,原来并非逆转生死印,而是要她生。
时间就这样缓缓流逝,容晚垂目盯着腕间的血色光点、许久许久,久到远远望去,宛如一座衣裙翩飞如蝶的雕塑。
如雨潮湿般的悲伤自她眼中溢出,不知过了多久,容晚终于抬起眼,分出一寸余光,盯向那位迎风而立的仙首。
他高高在上,神情冷毅,宛若方才一切都未发生过。
“容皓,此间为梦吗?”容晚嘶哑问。
“重要吗?”容皓说。
“不重要了。”容晚答。
“那你愿意同哥哥回家……”容皓欣喜道。
“你千万不要误会。”容晚的声音淡而缥缈,似乎一阵风便能吹散。
“若此间为梦,我为梦中人,自当守着这场大梦,梦在我在。若此间非梦,我更是与之同存,绝不独生,你明白了吗?”
“容晚,你在逼我?”容皓很少叫她的名姓。
容晚轻轻呼出一口气,“自霜元百年后,你我分道而行,再未同路,往后亦不会。毕竟兄妹一场,最后一次,我让你选。”
“什么?”
“你我相忘,生生不见。亦或是——”
容晚忽然笑了一下,“这世间从未有过我。”
“倘若这世间不曾有我,便不会有那位上因的容晚,不会有那一千五百年。上因剑不会出世,失了那位第一上仙,仙首之位另属他人,而你容皓以何自居?幼童之年死于容氏纷争?亦或死于那年剑窟、上因剑下?又或是世间再无你?”
“你曾在我灵脉中种下诡道禁阵,你的心尖血是否还在我的灵脉里?若是我的一点一滴被抹去,世间便无你了。”
“若世间无你,阿昼便永远是阿昼,承欢膝下,亦不会在那年雪夜,家破人亡,而我亦不会日日悔恨,若这世间从未有我。”
灵沼水泊,仙雾缭绕,三界存亡,系于一人。
“容皓,你如何选?”
容皓的神色霎时冷沉,他阴狠道:“你怎敢如此逼我?!”
“因为那一剑未曾劈死你。”
“因为阿昼不在了。”
“因为——我并未很想活着。”
容晚一字一句浅如风声,无悲无喜,“像小时候玩游戏一般,我来数三。本该是数十的,可我没什么耐心了。”
“一、二、三。”容晚歪头问:“你想好了吗?”
掌间阵印轮转,容晚沉溺在那微血色的光芒里,仿佛望见夙昼在前方等她。
“我以我身,与天为契,天不灭我,我必弑——”
“晚晚!我——应你!”
-
此去经年——
上因界的藏书阁,有位老神仙,他逢人便讲,曾有位仙首与诡道禁阵同在,与天同寿。他受尽三百万道天罚不死,亦在禁狱判下百万年刑期,受尽千般苦楚。
听说他平生之错,错在轻视凡人之命。
若是给他送上一壶酒,喝到醉醺醺之时,他会提起一位第一上仙,却对那人名姓讳莫如深。
“那位上仙啊,曾经有两回拯救三界!她曾是第一上仙,却一心想做凡人……”
“疯仙老又喝多了。”一小仙叹道:“又说胡话。整个上因哪里有凡人?”
“就是就是,还说三界?明明只有上因一界啊!”小仙反驳道。
“凡?人?凡人是什么?不如仙吗?”
“……”
小仙们不喜欢这个故事,叫嚣着老书换个故事讲。
时过境迁,渐渐地——
无仙再知霜元年号,年号换了又换,上因宫有过百位仙首,第一上仙也有了千余位。
于上因众仙而言,世间唯有上因一界,唯有仙而已。
他们在不知凡人为何时,再一次轻视了凡人之命……
可惜当年是非功过,恰如藏入上因仙雾里,再不为仙所知了。
[竖耳兔头]快要结局啦[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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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灵台夕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