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昼从未忘记那日,冷剑穿心,他透过满身的红望见残碎一地的不晴剑。
剑碎了,容晚选他输。
无妨,他本就愿意的,愿意输给容晚,她要什么,他都给,哪怕是他的命。
凝望着她的脸,每一眼都当做最后一眼,每一刻都是最后一刻。
金光腾空,剑鸣声响彻碧霄,他却觉得静极了。
那一瞬似乎被情意拉得无限长,他在滚烫的血里,想去感受她掌心的温度,摸不到,如何也摸不到。
原是他散了。
可她在意我、她想我归于她。
……
霜元二百零八年。
黑水湍流中厉火加身,一步步踏过血灵怒海。
夙昼盯着散于水波间的血灵,轻笑了下,没死吗?
不知缘何,死而复生,他心怀希冀想往望春山去,又或是人间小院、那处桃林。却没想到,他见到的第一个人,是本该失踪亦或假意殉情的褚尽欢。
“见到是我,很失望?”褚尽欢扶着剑,笑意并不温和,眸光渗着冷意。
夙昼无心与他争辩是非,他迫切地想要只知道她如何,步履不停。
“你不想知道她在哪儿?”褚尽欢的声音远远传来。
夙昼的背影一怔,脚步也停了。
于是,时隔九年,夙昼在上因界的一片灵沼间,见到那道安息沉睡的白衣身影。
容晚破碎的灵体依靠灵力拼合,只要灵沼散了,灵体便散了。
为何?
夙昼只想问为何不曾归家?
她本该在那一瞬回家,在他以剑穿心魂灵消散的那一瞬。
世间纷扰、仙魔纠葛便再与她无关了。
而非如今这般……
魂残灵破,连一道气息亦不可闻。
夙昼深沉地凝望着那道魂牵梦萦的身影,久久不曾眨动目光。
终于是褚尽欢打破寂静——
“容晚笃定你会回来,我等了许久,几乎以为你死得不能再死了。”褚尽欢倚坐在灵沼之间,拨弄着永不枯萎的莲叶,指着灵沼旁的小土堆说:“这也是她的墓,别忘了拜。”
一方碎土,闪着微光,堆得相当随意,插了一根不知名的灵草。
褚尽欢会有这般好心?
夙昼瞬时明了,这十有八.九是他的坟冢。
相识数年,他们次次见面不欢而散,唯有这一次,夙昼冷着脸躬身行礼,郑重说:“多谢。”
谢你护她残魂、谢你为她立碑剑冢。
如此种种我不能为,唯有谢你。
“收起你那副君子模样,我所为桩桩件件与你无关!”褚尽欢指尖捏出一道灵诀,诀落化为一枝灵弦草静静落在灵墓碑前。
“你死后,她离开前递了道传音给我。”褚尽欢说:“容晚以满身灵力,全部灵脉为祭,落下夙州禁阵,阵印沿着黑水湍流,封存血灵——”
褚尽欢探究的目光落在夙昼脸上,见他神色一敛,似有心虚,霎时调笑说:“你豢养的所有血灵,都被封死了。她将死之际,仍在防你!哈哈哈——”
夙昼沉默了一瞬,他或许应该在意,但不重要了。
对他而言,她做什么都是恩赐,而非其他。
“与你无关。”夙昼说。
这一瞬,似乎灵沼风停。夙昼凝望着那道虚幻缥缈的身影,只是在想,你为何不回家去,那不是你全部的渴望与经年的幻梦吗?
为何不呢?
疼痛骤然袭来,生死宛如一瞬,夙昼捂着胸口,却感知不到当年剑痕。
夙昼垂下眼,盯着那片灵沼问:“她以夙州禁阵为灵基,试图分立三界,如今可成?”
“你以为凭她一己之力能成?”褚尽欢解释说:“九年间三界战事不歇,仙人妖魔混战,人间界在你死之后便无意相争,退守旧土,层层结界加固,便有了三界分立的雏形。而落乌与上因守旧者颇多,无心战事者更多。容晚死后,容皓镇不住上因众仙,于是三界同意各自退守旧土,以霜元元年领地划分为凭。可是——”
“结界未成,你在此候我。”夙昼冷声说。
“差你以血灵为祭。”褚尽欢眸光冷漠,“三界分立之阵,各有一人生祭。却仍差最后一道,很遗憾,容晚所设阵印只有你能通达核心。所以,你得去死了。”
褚尽欢唇边勾起一丝邪笑,“可惜,你又要死了。”
因为容晚曾以身封存夙昼的血灵,于是夙昼成了阵印间通达无阻之人。
夙昼拧了下眉,问:“这是她和你的契约?五指契?”
他一句又一句平淡发问:“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答应?你凭何认为我会信你?你又如何认为三界分立是必然之举。”
他闭了闭眼,“你又如何笃定,我会继她所愿,毕竟……她杀过我。”
“夙昼,你不信注定的命运。就像我曾坦然相告你的结局,你不信。可事关容晚,你不敢不信。”褚尽欢伸出五指:“我这一生,只同她一人结过契。而你是下一个,与我同谋罢。”
“你若违契?”
“我若违契,便身死于这片灵沼间,身魂具毁。”褚尽欢望着夙昼,笑意极淡,冷若冰霜。
……
身死灵沼,身魂具毁。
夙昼从九方莲身上收回眸光,他动了下指尖,天道契的亮光未散。
容晚攥紧的手藏在衣袖间,她向来克制,在诸事未决时绝不放过自己。
她提起剑,剑尖缓慢却稳稳向前。
褚扶光惊叫着退后,喊道:“上仙,与我无关、与我无关。”
顾念墨麒之事,无法杀他。
桩桩件件毫无证据,无法杀他。
“滚!”容晚见褚扶光迟迟不动,眸光渗着杀意,“听不明白吗?滚回落乌,别再让我看见你。”
纷白灵气散了又聚,裹在剑锋上,如同远山白雾。
褚扶光不明所以,抱着落乌剑一步三回头,他定定望着容晚的眼睛。
而下一瞬,容晚眸光偏了,剑尖早已转换方向。
其实在九方莲消散的那一瞬,容皓的身形不可察觉地散了,转瞬重聚。只是速度太快,像是雾气掩了一瞬身影。
容晚的剑尖指向容皓,他却漫不经心地扬起下巴,一寸一毫地挣开禁阵,问:“晚晚?你究竟是谁?你不该在此梦有至亲和兄长。是你的幻想吗?”
容皓觉得这梦里虚妄之人既熟悉,却陌生,她像是同他一起长大的容晚,又像是他于此间梦境的臆想。可她同容朝、同落落涧的情分那样真,叫他如何自欺欺人?
权衡、犹豫、挣扎,容皓目光渐渐冷下来。
这是一具完美的躯壳。当年事后晚晚灵体尚存,碎是碎了些,但夺了这具躯壳养个千年万年未尝不可。至于眼前这个不太听话的,便如弃子。
杀她如剜心,容晚年少时一颦一笑浮现在眼前。
那便剜心。
“是谁也不重要了。”容皓轻声说。
这句话极淡极轻,似乎淹溺搁浅在浅水之中。
风起涟漪的一瞬,诡道禁阵轰然砸下。
那是容晚第一次见证容皓的真正实力。
他藏了数千年的拙,叫她、叫众仙三界以为,那不过是个无能尔尔的首座。
弹指而出的祭阵,瞬时笼罩上因,一道道漆黑的符文燃着白诡火肆虐。
仙山碎落,亭台倒塌,声声轰然巨响,不绝于耳。
顷刻间整个上因地动山摇,三界俱颤。
地脉被禁阵砸断,黑水湍流随之涨潮,滔天洪水漫出结界,冲出落落涧,直直奔往人间。
于是乎,三界大乱。
该是怎样的强大,能令三界山河天地巨变?
又是怎样的阵印,容晚一眼竟看不出阵眼,摸不透灵纹流动。
但她仅仅只望了一眼。
在黑水湍流漫向人间的前一刻,魂灵出窍,眸光幽远落向人间。
-
落落涧。
“奇怪?这树好像疯了?枝叶乱颤?”
“根系竟然发达到顶出了山门大阵!!”
一众弟子围着那颗枝繁叶茂的桂花灵树叽叽喳喳,丝毫没有注意到即将到来的一切。
小树守着的丹炉“嘭”得一声炸了!
他感受到体内暴涨的灵力,心神大乱,汹涌的灵力刺得他周身剧动,经脉间的灼热蒸得他整个人都大汗淋漓。
这是怎么了?
热意渐浓,目之所及出一片模糊。
他忽然悟到了容晚的灵识,周身灵血沸腾,那曾是容晚浇灌过的,灵力暴涨,几乎超出他的大限。
“黑水?决堤?”小树神色穆然坚毅起来,大步奔向结界。
不过三言两语,容俞听他所说,尚有存疑,可小树似乎换了个人般,起手结阵,符文灵力涌向平静、毫无波澜的黑水。
“是容晚的意思。”小树说:“你该知道我满身灵力来源于她,本体为她所植。而我……从不说谎。”
容俞立即下令:“众弟子听令,守山。”
日暮将落,黑水即将漫天,星星点点的光芒汇向天幕上的大阵,那是容晚落下的阵印。
其间有小树、有她的至亲同门,众人齐力,层层加固结界。
时间流逝,其中有人心生懈怠,正想撤了灵力休息片刻,却在望见天边奔涌而来的黑水时,死死咬牙,掏空满身灵力补了上去。
他们守的是落落涧,是称之为家的地方。
他们守的是下游万里山河,是众生称之为家的浩瀚人间。
-
桂花灵树的根系顺着河堤奔往人间,黑水漫出一寸,根系便堵一寸。
是容晚!
小树蓦然抬眸,似乎在一片虚无的云彩里望见容晚。
他张了张唇,以毫无伪装的姿态,说:“家有我在,你放心。别忘了……上因亦是我们的家。”
那是衡游的声音。
他终于愿意在容晚面前摘下面具,于末日之前。
100章啦,悄悄日更到完结。感谢读到这里的朋友,有想看的番外可以告诉我哦[彩虹屁][彩虹屁][彩虹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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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灵台夕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