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四章 余音回荡

江馨是在一阵刺鼻的消毒水气味和隐隐的啜泣声中恢复意识的。眼皮沉重得几乎睁不开,浑身像被拆开重组过一样绵软无力。短暂的茫然之后,记忆如同潮水般涌来——哥哥冰冷的遗体、飞洋绝望的眼神、自己脚底钻心的疼痛,以及最后那吞噬一切的黑暗。

她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医院病房惨白的天花板。窗外天色灰蒙蒙的,分不清是清晨还是黄昏。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发现双脚被仔细包扎过,稍微一动便是刺骨的疼。环顾四周,只有她一个人躺在病床上,房间里寂静得可怕。

就在这时,门外走廊传来两个护士压低的交谈声,像针一样扎进她的耳朵。

“……真是可惜了,那么重的伤,本来希望就不大……”

“唉,谁说不是呢。张医生拼尽全力了,你是没看见,他当时眼睛都是红的……”

“听说手术的时候还停电了?真是邪门,偏偏是那个时候……”

“嘘——小声点!血库那边也……唉,O型血怎么会突然就‘供应紧张’了呢?平时都是备得最足的……”

“别说了……这事透着古怪。上面的事,咱们少议论……只是苦了张医生,我看他出来的时候,魂都没了……”

“……那姑娘也可怜,听说跑来的路上鞋都跑丢了,脚烂得不成样子……”

门外的声音渐渐远去,留下江馨一个人僵在床上,浑身冰冷。

停电……血库供应紧张……O型血告急……

零碎的词语,在她混乱的脑海中碰撞、组合。她想起手术前短暂的黑暗,想起飞洋嘶哑着催促血浆的声音……难道哥哥的死,不仅仅是伤势过重?难道“意外”,并非偶然?

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她不敢再想下去,恐惧和难以言喻的愤怒交织在一起,几乎让她窒息。

不,她不能躺在这里!她要去找飞洋!他一定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当时就在手术室里!

江馨咬着牙,强忍着脚底的剧痛和身体的虚弱,挣扎着翻身下床。每走一步,包扎好的脚底都传来钻心的疼痛,让她额头渗出冷汗。她找到床边放着一双不知是谁准备的、略显宽大的布鞋,勉强套在缠满纱布的脚上,扶着墙壁,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向门口。

她要去问个明白!

刚拉开病房门,一个身影却挡在了她面前。不是张飞洋,而是他的大哥,张启鸿。

张启鸿穿着一身深色西装,面容憔悴,眼下带着浓重的青影,眼神复杂地看着她,带着怜悯和深深的疲惫。

“江小姐,你醒了。”他的声音低沉沙哑,“感觉怎么样?脚上的伤……医生说要好好静养。”

江馨抬头看着他,嘴唇翕动,想问他飞洋在哪里,想问他哥哥手术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声带着哭腔的质问:“张大哥……我哥哥他……到底怎么回事?”

张启鸿避开她锐利的目光,叹了口气,侧身示意她回房:“江小姐,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进去谈。”

回到病房,张启鸿关上门,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语气沉重而谨慎:“江铭兄的事……我很遗憾。伤势太重,飞洋他已经尽力了。当时情况复杂,医院电力不稳,血源也临时出了点问题……这些都是意外,谁也不想看到。”

他的解释听起来合情合理,却透着一股刻意安抚的疏离感。江馨紧紧盯着他,试图从他脸上找出破绽,但张启鸿的目光深沉如古井,看不出太多情绪。

“飞洋呢?”江馨哑声问,“我要见他。”

“飞洋他……”张启鸿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真切的痛色,“他情绪很不稳定,这次打击对他太大了。父亲让他暂时回家休息,冷静一下。”

江馨的心沉了下去。她想起张飞洋最后崩溃的模样,心中一阵刺痛。那不仅仅是手术失败的痛苦,似乎还包含着更深沉的、无法言说的绝望。

张启鸿看着她苍白而执拗的脸,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异常严肃,甚至带着一丝恳切:“江小姐,江铭兄已经不在了。有些话,我不得不对你说。如今武汉的局势,想必你也清楚。清党之风愈演愈烈,你哥哥的身份敏感,你继续留在这里,非常危险。”

他向前一步,压低声音:“听我一句劝,离开武汉吧。如果……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安排你和飞洋一起走。去香港,或者更远的地方。手续和路费,都由我来想办法。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对你们俩……都好。”

出国?和飞洋一起走?

提议如同惊雷,在江馨耳边炸响。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张启鸿。离开?在哥哥尸骨未寒的时候?逃离充满痛苦和疑惑的地方?

刹那间,护士的议论、手术的“意外”、张启鸿此刻看似关切实则充满算计的提议,像无数条线索在她脑海中疯狂串联。一个模糊而可怕的猜想逐渐浮现——哥哥的死,或许真的不是简单的医疗意外!而张家,急于送走她和飞洋,是为了掩盖什么?还是为了……彻底斩断与江家的关联,保全自身?

她看着张启鸿,眼神从最初的脆弱和迷茫,逐渐变得清晰,甚至带上了几分审视。

“张大哥的好意,我心领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我哥哥刚走,他的后事未了,很多事……也还没弄清楚。我现在,哪里也不会去。”

张启鸿似乎没料到她会如此干脆地拒绝,愣了一下,还想再劝:“江小姐,你要为长远考虑……”

“不必再说了。”江馨打断他,微微挺直了脊背,尽管双脚疼得让她几乎站立不稳,“我的路,我自己会走。不劳张家费心。”

她的话,像一道清晰的界限,划在了两人之间。

张启鸿看着她眼中那骤然凝聚的决绝和疏离,明白了她的选择。他沉默片刻,最终只是沉重地点了点头:“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也不便强求。有什么需要……可以让人通知我。” 说完,他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了病房。

第二天,江馨不顾医生的劝阻,执意办理了出院手续。她向学校请了假,拖着依旧疼痛的双脚,开始为哥哥操办后事。一切从简,甚至可称得上潦草。在这个风声鹤唳的时刻,为一个被定性为“□□要犯”的人公开治丧,无异于自寻麻烦。她只在报上登了一则小小的讣告,租了一处偏僻安静的小小灵堂,准备停放三日便火化安葬。

灵堂设在冷清的街巷尽头,素幔低垂,只有哥哥半旧的相片摆在正中,笑容依旧温和,却已成永诀。江馨一身素缟,跪在灵前,默默地烧着纸钱。没有哀乐,没有吊唁的宾客,只有纸钱燃烧时哔哔啵啵的轻响,和空气中弥漫的香烛与悲伤的气息。她一滴眼泪也没有流,只是脸色苍白得吓人,眼神空洞地望着哥哥的遗像,仿佛灵魂也已随他而去。

下午,灵堂外传来细碎迟疑的脚步声。几个穿着朴素学生装的年轻男女出现在门口,是江馨在女子大学的同窗好友。她们手中提着些简单的果品和微薄的奠仪,脸上带着惊恐、悲伤与几分不知所措的拘谨。

“江馨……”为首的林秀芹同学快步走进来,握住江馨冰凉的手,声音哽咽,“我们……我们来送送江铭大哥。” 其他几位同学也默默上前,将奠仪放下,对着江铭的遗像深深鞠躬。

“谢谢你们能来。”江馨的声音沙哑干涩,她想起身回礼,却被林秀芹轻轻按住。

“你快坐着,脚还没好利索呢。”林秀芹看着她苍白憔悴的模样,心疼不已,压低声音道,“馨馨,你……你要节哀,保重自己啊。江铭大哥一定不希望你这样……”

江馨轻轻点了点头,没有说话。短暂的沉默后,另一位叫周敏的同学看了看四周无人,凑近些,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安:

“江馨,有件事……得告诉你。学校里……有消息传出来了,说是上面下了命令,武汉局势不稳,我们学校……可能很快就要再次搬迁了,这次听说要往更南边,或者是西南去。”

江馨猛地抬起头,空洞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波动。又要搬迁?像几年前从北平一路流亡到武汉那样?

“消息确切吗?”她哑声问。

“**不离十。”周敏神色凝重,“听说校董会已经在秘密商议路线和地点了。估计用不了多久就会正式通知。现在外面乱得很,抓人的风声越来越紧,好多教授和同学都……都悄悄离开了。馨馨,你……你有什么打算?”

打算?江馨的心猛地一缩。哥哥刚走,尸骨未寒,她又能有什么打算?留在武汉?这个充满痛苦回忆、危机四伏的地方?随着学校南迁?可哥哥的后事还未了,她心中还有太多未解的疑团……而且,飞洋呢?他此刻在哪里?他会跟她一起走吗?张启鸿那句“和飞洋一起走”的提议,此刻像幽灵般重新浮现。

同学们见她沉默不语,神色凄惶,也不敢再多问,只是又安慰了几句,便匆匆告辞了。她们离去时小心翼翼、不时回望的神色,更添了灵堂的冷清和时局的肃杀。

同学们走后,灵堂重归死寂。江馨跪坐在蒲团上,望着哥哥的遗像,心中翻江倒海。她仿佛站在了一个十字路口,每一个方向都迷雾重重,危机四伏。留下,可能是坐以待毙;离开,又该去向何方?是和同学们一起随校南迁,等待不知终点的流亡?还是……接受张家的“安排”,与飞洋远走他乡?

而这一切抉择的背后,都绕不开那个最关键的人——张飞洋。他现在怎么样了?他知道学校要搬迁的消息吗?他对未来,是什么打算,有她吗?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将灵堂染上一层凄艳的橘红色。江馨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哥哥相框上冰冷的玻璃,仿佛想从中汲取一丝力量和答案。

“哥,”她对着照片中永恒定格的微笑,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道,“我该怎么办?”

无人应答。只有纸钱的灰烬,在微风中打着旋,悄然飘散。

[狗头叼玫瑰]来了来了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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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四章 余音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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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生不负江南
连载中愿为小相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