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耳朵脑子没一个缺损,但唱出的那玩意儿只能说是在拿锯齿长短不齐的锯剌木头,给人一种巨大的荒诞感。
苏凌木然唱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只能说这是他接受声乐训练成为歌手以来离破音跑调滑铁卢砸饭碗最近的一次。
其杀伤力远大于耳机放干扰音乐用抒情歌歌词唱rap、在台上突发耳返失灵事故以及场地音响罢工,堪称余音袅袅不绝于耳。
温和明自我陶醉的歌声在会议室以及录制现场进行放大的音响中同时响起,生动地具象化了何为呕哑嘲哳。
会议室里的高管个个都是人情练达的老狐狸,万万不敢为自己的工伤仗义执言,甚至有几位面带陶醉之色的顶级影帝;
现场的歌手们齐齐看向苏凌,对他的绝对音准与声压有了新的认知,不知不觉间,那种隐晦但鲜明的蔑视居然减轻了些许。
苏凌长长地舒了一口如释重负的气,在温和明十分兴奋地肯定他们俩这首温馨民谣是“天作之合”时,给予了“温老师十分真挚朴素”的高度评价。
他的神色太真诚,诸位歌手一时不大知道这个评价是发自内心还是对朋友善意的谎言,毕竟这首歌烟火气息非常浓厚,怀旧悠闲,如果非要说温和明那音准节奏没一个在线上的噪音有什么贴合的,那大概确实只剩下了真实朴素。
纯真实非诽谤,修音真修不出这种效果,毕竟调音师的想象力和音乐素养是有限的。
而后就看到苏凌十分真诚地开了口:“刚刚那个赌约我仔细想了想,对你着实不大公平,赌注方面我只付出了私下的一个允诺,你却要在公共平台唱我的五首歌,实在是太不公平了。不如换一个吧,你只需要给我宣传一下《只为歌狂》就好了。”
幸好幸好,歌手们松了一口气,看来这位同事的音乐欣赏风格并不是一言难尽的猎奇,在正常的认知范畴内,否则合作的时候真的会因为审美的巨大差别而仰天长啸的。
“苏老师,我现在不就是正在给你宣传吗?那我早早地履行了输家的赌约,你是不是该再答应我一件事?”
等到温和明心满意足地挂了电话,一时间无论是那边,在场人士都陷入了一种“我是不是数学不大好”的迷茫之中。
苏凌莫名其妙地丢城失地,又支付出一个承诺,成了负债大户,无言以对,只好微笑收场,一张俊秀温润的脸,莫名显得命很苦。
同情,是破冰的最佳催化剂,反应过来的一位前辈拍了拍苏凌的肩膀,十分怜惜。
凭借她多年来对于这些狡诈男人的了解,十分确定对面那年轻人老奸巨猾,不是个好东西,最能哄骗欺负苏凌这样性子软脾气好的清秀小男生了。
年近三十、莫名被前辈看孩子一样的怜爱的苏凌:“……”
好吧,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前辈能对他释放善意也让他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歌手圈总是对爱豆有一些误解,可能其实也不算误解,男团的模式注定了在音乐方面的欠缺,而由于畸形的追星模式,导致有粉丝供养的男团在业务方面越来越下滑,能力越发单一且半瓶子晃荡。
苏凌昨天到来时就敏锐地透过他们礼貌客气的外表感受到了这样的一种双重歧视——演员与唱跳。
严格意义上,通过舞台来看,苏凌虽然是一个及其优秀的唱跳歌手,但他和男团八竿子打不着。
他在成年当天那场变故中失去了成为一名国家级专业舞者的资格,于是只好“改头换面”,重新艺考,选择了之前就比较熟稔的音乐。
苏凌不敢说自己有多志存高远、规划长久、是什么温和明口里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他知道温和明是好意且护短,但这并不是他真正了解了演戏、舞蹈和音乐行业,有了客观认知后对他的业务能力进行的评价。
他只是不甘心,不甘心自己多年的训练、热爱毁于一旦,在那会儿有些偏激的心态影响下,他对于“无条件的偏爱”几乎有了些执念。
这也是他从复健起就准备好进入娱乐圈的想法起源,于是他联系了首舞的老师。
这位老师虽然只教过他短短的一个月,但他们在他高中时的大赛中就有过师生之谊,后来又进化到了多几次合作,极为欣赏他。
苏凌在几个大学中选择了首舞,一是因为首舞的古典舞专业确然是全国数一数二的,二也是因为这位老师的极力推荐。
只是没想到这师生的缘分这么短、这么浅薄。
听到他的请求、看到他瘦削的脸颊上格外阴翳的双眼,这位老师欲言又止,最后依旧答应了他的请求,只是叹了口气。
她说的话,苏凌一直记到现在:“不同的舞种不分高低,你的初衷都不该是功利、工具,这样的舞台没有艺术、纯粹与灵魂。
希望有一天,老师再看到你的时候,你能明白我今天的这些话,毕竟……你是老师最优秀的学生。”
这些话,苏凌当时不懂,大概也不想懂。
他几乎是以毒攻毒地在复健中给予了自己双重的打击——
基本功的退化、再也无力支撑高难度动作的骨骼与向街舞跨舞种的难上加难。
对于一个孩童来说,有天赋的能同时学习许多舞种——苏凌在中学时期的专业院校就是这样,他虽然走的是古典舞专业,但民族、现代、国标十项、芭蕾等也基本都是有能够走专业路线的潜力的。
只是,这些都是他从小练习才能够并行多线互不干扰,然而当这些舞种的身体习惯与专业素养已经根深蒂固的时候,再去将一个新舞种练到不受固有习惯影响是几乎天方夜谭的。
苏凌几乎无视了自己所有的痛苦,甚至有些漠然快意地享受着来自身体与自尊上的凌迟。
连他的老师给他介绍的这位著名街舞老师都有些被他不要命的狠劲吓到了,但同时也不由得为他感到震撼,从一开始欲言又止的“不合适”到惊喜地期待着苏凌每一段时间的飞跃。
这是不同于其他任何人的、属于苏凌的全新舞蹈风格,带着一个专业舞者十多年的苦练功底、绝顶天赋与舞蹈理解。
最初他只答应了教苏凌三个月,后来他们的师生关系维持了两年,再后来他们成了朋友。
现在的苏凌依旧理解自己当时精神的扭曲,也同时回望着这一段旅程。
在大学除了参加乐队,他也跟着专业街舞团队在国内外的赛事中拿下过一些奖杯,后来他也开始以个人的名义参加比赛,开始请老师进行唱跳训练。
他的目标从来不是男团,无条件的信任与偏爱,他要的是独一无二。
等到大四时,那激烈的恨意与不甘淡化下去,他也度过了漫长的青春期,能够以更平和的视角回首这些年的经历,包括太过天塌地陷的打击与当时的撕心裂肺、偏激懦弱。
于是十分幸运地,他在即将进入娱乐圈之前对老师的话有了些许浅薄的理解。
不只是不同舞种,也不只是音乐、演戏,一个作品的诞生,如果是为了功利、炫技,创作者毫无真心,那么它将没有灵魂,也不能称之为创作,毫无意义。
他没有男团的背景,于是连内娱那少得可怜的舞台机会都难以触及,于是他只能等,等从十八线抵达起码有些许名姓的时候,争取每一个表演机会,无论是演戏还是舞台。
他不肯签十年的合约,只签了五年,于是公司也并不是十分上心,但起码能够拿一些主推艺人不要的“边角料”。
世上没有垃圾的角色,只有垃圾的演技。于是有了一位家庭都市剧的编剧,把他推荐给历史剧的导演,于是有了他能够现场观摩前辈学习的机会,有了个大家很少知道演员是谁但口碑不错的历史角色,而后又有了稍稍有些名气的宋子谦。
公司并不希望在这个演员横行赚钱的娱乐圈,他去搞唱歌跳舞这些不务正业的东西分心,于是五年合约到期,苏凌与公司结束合作,勉强开了个人工作室的小作坊。
于是他自己做主,开始能够完全自主选择角色,不必每年完成公司的一个“接剧片酬隐性指标”开始能够再度有唱歌的机会,有合作的街舞舞台机会,有作为明星宣传古典舞的机会,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接了过往每一年近乎两三倍的工作。
作为舞者和歌手二十多岁的黄金五年,他少有舞台,唯有剧集宣传时能不喧宾夺主地唱上两句,有几个剧集,他毛遂自荐了ost和人物曲来唱。
在公司的五年里,他似乎全然将舞台放弃了,但一个舞者的舞感和一个歌手的功力是会反映出每一分努力或是懈怠的。
直到这两年,他开始以恐怖的速度恢复着对舞台的掌控,调整舞台上与演戏时截然不同的镜头感。
五年过去,蓬勃的野心在他的心里生根发芽,沉淀出了一份过尽千帆的松弛而全然掌控感的台风。
他的灵魂在呐喊,心脏将热血迸发至全身,神经传递着兴奋,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传递着对舞台的渴望,无穷的舞台设计想法让他浑身几乎战栗起来。
老师说的那句话,他时常拿出来细细咀嚼,总觉得差了几分,却在被压抑了五年之后重见舞台的一刹那融会贯通。
那份对于作品的敬畏心之外,是来自灵魂血肉的热爱。
他似乎将这份热爱尽数留给了角色,可很多人都忘了,他是当年纵横的舞者,是舞台承载着的精灵,赋予整个作品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