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然,你先去别的房间等我?你今天应该是临时抽空过来的吧,没有文件要批吗?”
人看不见的时候,其他的感知器官往往会成倍的灵敏,体验了这么长时间,苏凌几乎已经适应了“盲人”的生活,本来就比较敏锐的感知器官更加的洞察细微。
就比如说现在恨不得把他的背后烧出一对窟窿的目光,苏凌都不用回头就能感觉到那目光里的心疼、闷气、担心、紧张……
也不知道是太了解温和明了还是他的目光太直白抑或是他自己的感知更上一层楼了。
但不管怎么样,这个舞他的确是有点没法跳了。人总是这样一种很奇妙的生物,他在前面这些天都能逼着自己克服那种无法看见、很可能无法保持平衡的未知恐惧感,做了半天心理建设磕磕绊绊地去完成每天的基本功训练与舞蹈训练。
他自认为胆量不小,拍戏吊威亚飞来飞去身轻如燕毫无畏惧,然而当他第一次蒙眼下腰时,只是这样一个最基础的、曾经做了成千上万次的举动,他甚至能精准地知道自己的手会抓住小腿的什么地方,但他的心跳撞击得胸腔都隐隐作痛,几乎想要不管不顾地把蒙眼的眼罩摘下。
不可名状的恐惧,他无从推敲从何而来,但他向来对自己下得去手,硬生生逼着自己一点点地将所有烂熟于心的基本功都顺着捋下来,踢腿、前桥、后桥、大跳、蝎子摆尾等等。
这其中有克服恐惧与平衡差后顺利完成的,也有因为失衡踢到自己落地崴脚、扭伤肌肉的,只不过每一次的疼痛却反而消弭了那种失控的不安全感——比起未知的恐惧,他做完了,受伤也不过如此,疼痛也没什么好怕的,和过往的一切相比不值一提,对于一个成年人来说也不过尔尔。
到如今,他已经基本上能够慢慢地复刻自己的各种舞台,下一步就是在这种盲跳的状态下请舞蹈老师教他新的舞蹈。
完全摒弃视觉,纯粹靠着多年的功底、肌肉记忆在老师的辅助矫正下完成舞台作品。
他是这样的投入,这样的专心,以至于尽是对于挑战的欣喜与迎接,然而现在他才发觉,自己其实也没有这么“金刚不坏”,坚韧不拔到无惧任何伤痛挫折。
或许只是因为某个人不在身边,他一贯与天争命的心气才能压倒性地占据胜利。
然而温柔乡英雄冢,这句话过真不错,人生来就是拥有惰性这种劣等的本性的,一旦拥有了心灵上依赖的对象,便会无理取闹地将所有娇纵的情绪都放大,任性恣意。
就比如现在,苏凌格外无奈地下了逐客令,但凡温和明继续在这儿待着,他非得把自己委屈出个长篇大论来。
温和明尚且不知道苏凌这些天的心路历程,也不知道眼罩下苏凌此刻的无奈,只知道他们本来就许久未见,某人一体验生活就人间蒸发,留他一个人孤枕难眠。
山不就我,我来就山,结果他好不容易腆着大脸牛皮糖似的上了门,这会儿他人才刚来,屁股还没坐热乎,某个薄情寡义的男人就这么冷酷地要赶他走,当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你要赶我走?就算是色衰爱弛,我这保质期它是不是也太短了点?”
该说不说,温和明某些时候的脑回路也是相当惊人。苏凌愣了下才明白温和明这逻辑,一时间对这又不满又委屈的强调哭笑不得,最后一本正经地回道:“……嗯,其实,你现在就算是色衰我也确实看不到。”
温和明:“……”这混蛋玩意儿还真想了色衰爱弛这事!
“没门!你想都别想!你敢始乱终弃,我这辈子都不会放过你,你有本事就试试,你不会想知道我会对你用什么样的手段的。”
温和明这声音阴测测的,可惜苏凌作为一个见识过绝顶真变态而且自己也可能不是什么好人的人,这种色厉内荏的威胁对他来说毫无威慑力,甚至很有那么一点可以遐想的空间。
“好啊,那我确实很好奇了,温总的手段是什么,这辈子都不让我看见你色衰?让我生活中一切最基础的行动都只能依靠你?”
苏凌这会儿正靠坐在把杆边上,因为刚刚的舞蹈微微喘息出一点性感的气音,微微仰头,美丽而脆弱的咽喉便这样毫无防备地对着温和明发出了邀请,自鬓边落下的晶莹汗珠自刀锋般的下颌划过,自扬起优美曲线的脖颈右侧滑落,没入短袖领口。
性感迷人得不可方物,就这样调笑着说出这样引人遐思暗示性极强的话语,简直是顶级魅魔,可偏偏又是这样一派传染无辜、清澈圣洁的脸,平常又是那样温柔包容的圣人脾性,简直将矛盾危险书写到了极致,愈发的动人心魄。
温和明简直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没把某个猖狂的家伙直接打包扔回家里,让他真实地感受一下什么叫做手段,让他自己身体力行一下他描述的话。
然而最终他只是咬牙切齿地说道:“你这点招数就尽管祸害我吧,怎么没见你对我有对你粉丝半点温柔与体贴?”
苏凌轻笑了下,吸了下鼻翼,有些许夸张地啧了声:“好浓郁的醋香,今年过年包饺子不用买醋了。过来让我尝尝,是陈年老醋,还是飘香新醋?”
温和明:“……”这货当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也不知道他自己现在这种被敷住眼睛天然多了一份脆弱美感又这样大敞四开的邀请姿势有多诱人。但凡他禽兽一点,非得把此人当场办了。
然而哪怕他露骨的视线都在苏凌隐没入眼罩的鼻翼、微薄却饱满的唇瓣、劲瘦微湿的腰肢、修长笔直的腿上流连得如同饿虎一般,他到底都克制了下来,格外正人君子地坐在了苏凌旁边。
倒是苏凌,摸索了过来,也不知道是因为看不见而对不准还是可以勾着这股若即若离的劲,在他脸颊唇侧落下一个一触及分、擦唇而过的吻来。
在温和明即将目露凶光之际,苏凌忽而笑了起来,勾了下他的手指,懒洋洋地笑道:“听话,乖,你在这儿实在是太让人分心沉溺了,平白消磨我的意志,最难消瘦美人恩,让我怎么安心练舞?”
直到温和明迷迷糊糊地看着排练室大门在自己眼前闭合的时候,他才倏然清醒过来,愣是没明白自己往来叱咤,乃是谈判桌前无往不胜的老辣鬼才,到底是怎么深陷**阵,让人给三言两语地忽悠了出来?
可惜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都答应了下来,现在回去那岂不是自打自脸——虽然他其实也并不在乎,但某人是这个铁板钉钉的态度,天王老子来也别想改变,他就算再进去也得被赶出来。
被忽悠出来总比被赶出来好得多,忽悠那起码是不要钱的花言巧语,他肯为朕花心思就好,切莫不自量力,非得当被赶出来的冷宫妃子。
温和明叹了口气,想想刚才就被轻易命令走的董安易,就知道前些天苏凌也百分百没有让别人在排练室照应着他,也是刚才,他才明白苏凌身上那么多触目惊心的淤青都是从哪儿来的。
就应该给这排练室的地毯变成软垫子!
苏凌尚且不知道温和明脑子里到底有什么胡说八道丧心病狂的想法,如果知道了,他一定一口水喷给温和明的脑袋降降温。
谁家舞蹈能在软垫子上跳?那是跳大神还是跳舞?不给自己脚下绊个大马趴算是灵巧,更别提没有视觉了。
不过此刻苏凌终于把自己的“软肋”轰了出去,那点任性委屈还有点余波在心头盘绕,不过那种不管不顾地就想腻在温和明旁边、跟他诉说自己多委屈多辛苦的可怕念头总算是淡了下去,也是怪心有余悸的。
不过这样,一来二去的,苏凌倒是茅塞顿开,想通了点之前有点想不明白的剧情。
温和明刚才问他为什么住在这里。
洛琦其实对于自己的家庭并没有眷恋,工作之后也是直接离开了本省,回避着自己的从前,逃离着这个家庭。
那么在失明之后,他为什么宁可顶着这样的一种逃避与厌恶,没有在自己之前工作的省份选择一个山清水秀的小城镇,非要回到这个有着无穷灰暗的出生地?
按理说,这会儿正是他最脆弱、同时自尊心也是本能地最激烈最防备的时候,更不应该回来自找这个对心情的添堵与对自尊的践踏。
直到刚刚那一个瞬间,苏凌忽而以自我的弱点为桥梁,直接走进了洛琦的内心。
洛琦在之前是一个努力走出原生家庭有舞蹈功底的普通社畜,而当天降横祸,夺去了他的光明后,他绝望、挣扎、敏感、自暴自弃过,甚至滑向过阴暗深渊的边缘,这些都是一个正常普通的人会有的反应。
而这一切,都代表着他不是作文范文以及名人史册上那些绝地反击、越挫越勇、坚韧不拔的伟光正英雄,他是一个真实落地有血有肉的人。
那么,苏凌能够完全代入自己当初脊柱受伤、舞蹈生涯断绝后的暴戾阴鸷,但因为生活阅历的不同,他之前忽略了一件事。
那时他自小与申涵岳一家斗争,与命运抗衡,早习惯了时时以锋锐在前劈开一条通路,是因为生活从未给过他什么柔软与可以依靠的人,所以他理所应当地忽视了“脆弱”二字,直到刚才,他本能地想要依赖温和明。
洛琦曾经拥有过姥姥全心的疼爱,在这种情况下,他如何能不对姥姥为他留下的这个房子眷恋、寄托自己的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