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会议最终以导演和出品公司的编剧阴沉着脸离开、其余一众工作人员大眼瞪小眼谁也不敢吱声悄咪咪地溜走为结束。
苏凌撑着脑壳，有点头疼，虽然说他预测到如果找到正确的方式，让钱莱能明白什么叫感受抓到自己的感知能有一定成效，但这姑娘今天就把他套进去了是不是有点太快了？
“你倒是真听梅总的话，见缝插针的时机是真对得起你这专业。”
钱莱后面夹带的这些私货都不用想，百分之百是梅筠枫言传身教，到他耳边吹风来的。
苏凌自觉有空就带着她出去体验生活接触普通人的各种喜怒哀乐，游览远离喧嚣的山川湖泊，也算是尽心尽力，当对自己妹妹似的，结果人家到底还是坚定地以梅筠枫的指令为首，虽然说苏凌也并不是那样的小心眼，但也多少感觉有点漏风。
钱莱点头又摇头：“我确实听梅筠枫的话，但什么叫见缝插针？”
跟她说话就不能绕弯子，苏凌无奈，不过也确实不必像和别人说话那样思考委婉曲折只可意会的措辞，倒也轻松了许多。
“你说的这些话难道不是梅总对你说的，然后让你找机会灌到我耳朵里的？”
钱莱脸上冒出了一排问号：“里面确实有几句他的概括，但大多都是我自己观摩你过去的剧集得出的结论。
我是导演，为了拍好角色，当然要关注挑大梁的演员过去的表演，方便捕捉最合适的镜头，和梅筠枫有什么关系，他为什么要把这些话灌到你耳朵里？“
这对话特别直，让苏凌都一瞬间感觉自己实在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于是再说话时声音都和缓了不少。
“对不起，是我妄加猜测了，不过或许是你和我更加亲近，又对这个项目中的一些人有所偏见，所以是不是态度有些太激烈了？”
一旦钱莱的要求最终实行，这个剧的男女主比例将迅速失衡，几乎整个剧都要大改。
苏凌也不是纯圣人，当然也在意过戏份多少，《留行》后递给他的剧本很多都是大男主戏，但屏退了所有杂念后，他最终依旧发现，他的本心是从角色和故事本身出发。
钱莱摇了摇头，直视着苏凌：“是你囿于自己演员的视野，以己度人，才这样的大公无私，还主动帮别人加戏丰富人设。”
苏凌愣了一下，正视起了钱莱的话：“你说我囿于演员的视野，但我依旧觉得我是从整个剧的逻辑脉络出发的，那你认为从你导演的视角应该是什么样的？”
这几天，钱莱早就习惯了这种探讨时紧凑的节奏，输出也有条理了许多：“如果只是写小说写剧本的作者编剧，那么像你刚才所说的情节安排是天经地义的。我之所以没说你是编剧思维就是因为现在已经落实到了剧组之中，连编剧都不会去单纯考虑作为文字的呈现了，而你仍然活在所有人都会像你一样天赋上佳肯用心努力的一厢情愿中。”
这孩子也不知道从哪儿学来的刻薄，苏凌叹了口气：“一个团队比赛中总有实力之差，难道因为这个实力差别，就把没有第一名好的都都踹走？同理，剧组也是如此，尤其艺术的东西，固然也需要有技术打底，但很多时候大家都会涌出不一样的灵感，你又怎么评定这种起伏不定的能力？
我也是从演技青涩乃至鄙陋的时期过来的，那会儿如果按照这个标准，我怎么磨练到现在的水平？包括现在，我也不敢说自己的演技有多好。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现在看从前的演技，只能说粗陋不堪，那么将来，我看自己现在的演技，只能说此时我尽力了，希望能在观众心里留下痕迹，但真的不会觉得依旧有缺漏吗？”
钱莱一撇嘴，才不上他的当：“苏老师，我发现你真的很会诡辩，而且你的诡辩从来都是严于律己，宽以待人。你之前的戏，无论如何都不能叫做鄙陋，不过是青涩而已，但无论任何题材质感都是专业级别的，你在拿那些心怀鬼胎满怀算计的跳梁小丑和你自己这种天才比吗？
你比我更清楚，演员虽然很多时候依赖于天赋与感知，很多时候非正统的表演要比科班的僵化刻板要真实有灵气得多，但并不代表没有一个基础的水平线。你且问问，声台形表，你当初的基准线在哪儿，而他们……有基准线吗？而且，你在和我说……他们的灵气？如果是比猎奇的话，那么你赢了。”
苏凌……苏凌能怎么说呢？他常年压制住当年的戾气，到现在，这种谦和宽厚的性情已经不知道是刻意为之还是完全浸透到他的骨髓里了，以至于下意识地就想玩平衡之术。
但对于钱莱这种感知格外敏锐又隔绝人情世故的，他也不能昧着良心去糊弄她的专业素养，这也太不尊重钱莱的自主认知了。
“好吧，但现在事情都已经落实了，戏都拍到这儿了，还怎么大动干戈，除了尽量把剧情圆好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你所谓的圆好剧情就是指给女主加上一堆她根本演不出来整段垮掉的戏？”
钱莱忽然顿了下，突然明白了什么：“不对，你才是真的自我，你是太有编导思维了，因此你在提出、参与和打磨过程中得到的成就感在这个剧集的文本和思想落成时就已经大成了。
而你做的这些努力也自然会让你自己的角色在更加完整顺畅的剧情中熠熠生辉，你的脑海中已经拥有了一个完整的故事，一个完整的简松，无论对面站着的是谁，对你来说不过是工具人，对你都没有影响。”
苏凌无奈：“倒也不至于这么说，我当然还是要和对手演员有所沟通啊，如果兴之所至，比较投契，也会有很多现挂的灵感。”
钱莱脸上有点一言难尽：“懂了，如果没有兴之所至，对方就是背景板，你发挥稳定。你倒是也没管过剧的死活。”
这可是六月飞雪，苏凌再怎么佛也接不住这顶大帽子：“我要是不管剧的死活，何必费心费神重新构思剧情，还添加其他演员的角色？”
“我还是那句话，连现在的剧本、现在的角色形象她都演成了一个跳梁小丑，更何况是你那一版？”
苏凌摇摇头：“虽然我个人认为演员必须要有相当足够的专业度，但对于观众来说，剧情为王。这个剧是我的代表作，我当然希望它能够成为人们心目中的好剧，我怎么会不管它的死活呢？”
“不，我还是那个意见，你是顾了剧的死活，但你没顾我的死活，我不能把一坨牛粪拍成鲜花，你也应该对这个剧组的编剧都是什么水平有点数。
主演主创里除了你我以外，有几个不蝇营狗苟？你觉得你既大公无私为剧着想，把戏份让出去，又保证了自己角色的质量，但有没有可能，你才是这个戏的戏眼，主线只有聚焦在你身上才会吸引观众让他们觉得好看？”
“不同的戏有不同的叙事方式与结构安排，有些可以像你说的以我的角色为主，但这个剧本它的底就在这里，它本来就是一个男女并重甚至以女主视角进行的剧本。
你现在要把女主戏份删下去一半，给我加上，这绝对是大刀阔斧的改头换面，并非我说的那样多加上两个或几个小事件就能完善逻辑人物的。如果按照你说的，短时间内剧本你怎么搞定？”
钱莱卡在了半道，沉默中还有些不甘心的茫然，眼睛里倔强随了一点梅筠枫，可她面庞还稚气未脱，或许也是因为她自小就没怎么被好好对待因此成长时受到的影响，显得有那么一点可怜，怪让人心软的。
苏凌正觉得自己可能有点太严厉，打算夹一下温柔音哄哄孩子，就见钱莱变戏法似的从背后的背包里掏出来了一本剧本，上书“银河星不灭剧本修订版”。
再看钱莱，哪儿还有一点可怜样，只看到了一脸狡黠嘚瑟，尾巴快翘到天上了：“来这儿第二天我就跟梅筠枫说了，当个事办，你看，保证质量比现在的剧本高出一个level，这两个月拍过的我都重点标注保留或者微修了，我们抓紧点，这个新剧本以你为主线的这个效率那是绝对足够拍完了。”
苏凌：“……先斩后奏请君入瓮，你还挺会兵法，我说什么还有用吗？”
虽然事是给苏凌办的，但一看苏凌一脸无奈，钱莱就格外有一种成就感——
这是苏凌从最开始就试图交给她的，之前她在拍摄了简松堪称完美的一场机械作战后，第一次朦朦胧胧地真实感受到了那种很朦胧很玄妙，但真的又很真切的感觉，第一次感觉脑子里好像有一个锁扣砰地打开了一点，隐约露出背后缤纷神秘又危险的色泽。
原来这就是她学了导演的原因。在这之后她又解锁了几次简松微表情眼神戏乃至亲自操刀落实了一场新颖有趣的分镜拍摄思路与几个转场切换，愈发的得心应手。
就是没想到，让苏凌吃瘪也很奇怪地令她感受到了愉悦，这大概就是他们说的没良心，但是她喜欢。
“梅筠枫说你身边的小鬼太多，你觉得你是为戏为角色好，把高光和戏份都让给别人，他们只会觉得你好欺负得寸进尺，你以前的好几个角色都是这样，这也是那几部戏失败的原因，所以我执导的戏，不会重蹈覆辙。戏眼不落在演技最好的人身上，难道给废物让他们恶心观众吗？”